十五

十多年过去了，王津在我爷爷的抚养下长大成人，爷爷待他的好超过自己的儿子。他自己的儿子，不识字，没念过书，而王津由小学一直念到高中。有甚好吃的，爷爷也总是先给王津吃。王津壮得像一头牛，他自己的孩子却瘦得像一根柴。

爷爷早就不是什么大地主，生计也过得很维艰，然而，爷爷心中对王飞的愧疚与感激，全部以爱的形式寄托在了他唯一的儿子王津身上。

王津因为在79年那年高考名落孙山。一气之下，他不顾我爷爷的苦心劝导，跟命运怄气一般，在田间干起活，当起了农民。几年后又在爷爷的主持下，与爷爷唯一的的女儿结婚了。结婚后三个多月不久，爷爷因病突然去世。

在这个最需要王津的时候，他走了，抛弃妻子，远走他乡。他只是留下一封信，说要去大城市闯荡一番，赚大钱，让他的老婆孩子一家人都过上好日子。

又过了几个月，他怀孕的老婆因为难产，费尽气力诞下一个小子后，就悲惨地死去了。而他的儿子留给了自己的大舅子抚养。

妈的，发生了这么多事，王津这小子，却迟迟没有回来。

他悲苦的妻子寄出去的信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又是十几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见踪影。如果不是他每年寄来的一封信上写着三个简单的字“我很好”，我们恐怕会认为他早以魂飘他乡。

终于，十几年后的一个傍晚，他回来了，风风光光。带着他的骄傲。

后山上，两个高大的静默的身影伫立在一座简单的坟墓旁，许久无语。在这座坟墓旁，还有两座坟墓，彼此相依相偎，像是在诉说着古老哀怨的故事。

在他们身旁，还有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抿着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眼前这个高大魁梧，记忆中陌生的男子回来了。他知道，他此后的人生轨迹会因为这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男子而曲折蜿蜒。

王津在风中站立良久后，淡淡地从嘴里飘出一句：“我要把这个孩子带走。”

“他是你的儿子，你应该把他带走，小妹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他的大舅子似乎早意料到王津的要求，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着墓碑上的妹妹头像，，似是自言自语道：“小妹，你可以安息了，他回来了。”

身旁的王津本来阴沉着的脸变得更加难以捉摸，像是没话可说，又像肚子里有千言万语又无处诉说。

他走上前去，伸出手轻轻把遮掩住她眼睛的荒草拨开，又是细细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你放心，以后金娃会好好的！”

综上所述，你大概知道我的身世了。

我叫王金娃，我是王津的儿子。也能够大概明白，我花费如此多的笔墨，跟你唠叨这些破事的缘由了。这些故事可以不讲。但是我不是一个惜墨如金的人，我想一吐为快。

我在心底有着某种想法。那些存在你记忆中的身影，无论他们是否已经逝去，或者渐渐变得模糊，或者让你留下了一些永生难忘的痛楚，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你的一些想法，和习性。

你的路上有他们的足迹，你的记忆中有他们的位置。不会改变。就像我的老爸王津大老板。我不喜欢甚至讨厌他。可是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来反驳他是创造我的重要责任者这个论证么？

我想，他与我那个生下我就死去的亲生母亲之间，可能是没有多少爱情可言的。对于把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她，我未能尽上自己的孝道。我挺难过。她是一个淳朴到只知道自己姓啥名啥的农村妇女。她会与我老爸结婚大概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的父亲。

她对她这个不负责任的丈夫抱着复杂的想法。我的名字是她取的。王津的孩子自然是“王金娃”（津与金同音）。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她对他始终怀有夫妻情分。

关键在于这个金字。我老爸是为了钱出去闯荡的。为了钱，他可以在妻儿最无助的时候离开，为了钱，他可以狠心十年不回家，为了钱，他可以与大老板的女儿结婚，为了钱，他抛妻弃子，绝情绝义。

这个金字包含了我妈妈对我这个老爸的无尽怨艾。更让人伤心的是，久别十几年归来，也不曾听到他说过一句“对不起”。

他是不可被原谅的。

这些都是我的个人看法。我自然不会去过问那段陈年往事，还有这个突然间冒出的老爸。

从我知道这个没心没肺、衣冠楚楚的王津先生是我的爸爸时，哦，阿门，我就冒出一个想法，今生我对这个男人恐怕是不会怀有多少感情的。

我估计他对我也是这般。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算是他捡来的一个被遗弃的宝贝，一件与血缘有关的物品。现在他要把这件物品带回到他的世界。

当初我是这样想的。偏激得很。

就这样，我随着他离开了我的老爹老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的名字叫做城市。

“金娃，对不起，是老爸的错，让你受苦了。”这句本该对我那个躺在地底下的不幸的妈妈说的“对不起”竟然动情地向我吐出。他微笑着轻摸我的头，不见丝毫矫情。妈的，我只是这个他不曾见面的大老板的一个儿子，我很受宠，有点被感动了。

那个唯美的傍晚，在那个后山上，我对着我的妈妈，在心底郑重发誓，我王金娃以后会做一个强大的男人。

心灵的强大。

所以，对于我老爸的温情，我只是笑了笑，没有表现我作为一个孩子该有的礼貌和亲昵。然后对着不远处的层层叠叠的群山发呆。

“很快，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再见了，亲爱的老爹老妈！”

我坐上了奥迪。进入了飞速行驶的轨道。我想到车前车尾的那四个古怪的圆圈，觉得它除了少了一个圈外，与神圣的奥运五环一般姿态，又感觉它很像那漂浮天际的五彩祥云。五与四只是相差一而已，而未来的一切却有点莫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