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说:这是因为,我跟之前那些看园子的并不一样。之前那些看园人,都是些老光棍,形貌猥琐、气质平庸,实在干不了别的,才会派来看园子,不过仗着自己岗位上这点小权力,跟园子里的树精勾勾搭搭、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肉欲。我呢,从小就生得英俊潇洒,街坊邻居家的阿姨阿婆见了我都赞不绝口,说: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倜傥?胡同里有个姐姐特别喜欢我,曾经把我拉到她家里,用她的大胸蹭我的脸,还扯我的小雀儿,给我开苞。上学以后,我不但人见人爱,又聪颖异常,轻轻松松就比别人功课好,成绩年年都在班里名列前茅,现在大梁做相国的惠施你知道吗?他那时是我同学,有好多问题都要请教我呢。那时,谁会想到我会做一个看园子的呢?然而,我主动放弃了世人眼中的光辉前程,对将来上流社会对我的招手不屑一顾、对虚华豪奢安稳的生活弃如敝屣,我甘愿到底层来体验生活的酸辛,这才是我来到人世间的目的。当然,令我所料不及的是,底层生活的虚华一点都不比上流社会要少。就拿我们园子来说吧,园长就如周天子一般尊贵,而同僚们对他却比诸侯对待周天子还要崇敬,那副恭维谄媚的嘴脸真是可笑。虽如此,我得承认,当我得到园长的夸奖或关心时,也是有一种古怪的幸福感的。这是因为,我本来觉得,他根本不配做我的上司,无论人品还是学问,他都远在我之下,若非我当初放弃了青云直上的机会,很可能他要过来巴结我呢。可是,在我经受了同僚们明里暗里的嘲讽与轻蔑之后,这位园长对我的赏识就显得弥足珍贵了,让我感到即使在这种下贱的环境中,在一般势利狗眼中,也是有人认可我的才华的。诚然,他并不认识我的真正价值,他所欣赏我的,不过是我最不起眼的那些小优点,比如字写得好看之类,这样我就可以替他给上级写报告,给他长面子。虽然写报告是一项极为琐碎无聊的工作,我并不喜欢,但因为由此可以经常近距离接触领导,给同僚造成一种得宠的印象,他们对我就会暗里羡慕嫉妒恨,表面上却尽量照顾谦让,我也就因此会有这种古怪的幸福感,以至于写这种报告,本非我分内之事,倒也乐于从命。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与我和我的女儿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大有关系。你不要着急,马上就会明白了。你坐下,慢慢听我说。
庄子把戚氏按回床上坐下,继续讲道:
我讲这些,是想说明我为什么会成为一个看园子的,为何会跟你女儿认识,而最终却无法救她脱离这个地方。从常理来看,看园子是这里最清闲、最轻松的工作了,白天的时候,工人来取漆,要干的活儿还多一点,而夜里无非就是拿着手电筒到处走走、照照看看,理论上,会有人偷偷进园子取漆这种事发生,但无论此前还是在我看园子期间,都没有发生这种事。可能正因如此,这个工作在单位里最被人瞧不上,如果像我这样有学历的年轻人干这种工作,大家都会认为我要么确实不中用,要么就是得罪领导了。原先,我是在公司办公室负责漆桶登记的,每天用了哪些,没用哪些,坏了哪些,要一个个把它们的编号记录在案,比起这个工作,我的确更喜欢看园子,但即令如此,被派去看园子,对我来说仍是一种屈辱。这些我没跟令嫒说,是觉得她年龄尚幼,不能理解这么复杂的事体。
我也不理解,戚氏说,毕竟我们的生活跟你们人的生活差距太大了。可既然你说到这个,我倒是可以拿一件事来做比较。我们的观念,跟你们本来是大相径庭的。比如你会觉得折我们的枝,剥我们的皮,抽我们的汁液,摘我们的叶子,是对我们的残害,我们会对你们心生恨意,但实际并非如此。我们久已习惯风雨摧折、鸟兽栖居,甚至习惯了山火焚烧,这些对我们来说不算痛苦,连痒都算不上。既无痛苦,也就无屈辱,无羡慕嫉妒之情。我们对那些离开母体的残枝断叶,可能都不如你们对一根头发更加惋惜,勉强比较的话,应该说和你们拉屎撒尿差不多吧。我刚来时虽然斥责你害死了我的女儿,但其实我并不为她的死感到痛惜,也没有因此而恨你,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姿态,不过是因为既然幻作人形,只好按照人的观念跟你对话。我们所谓的母女关系与人的也大不一样,我并不因为结了种子,其中一颗种子长成了树苗就会对她感到特别的亲密。此外,我们也无尊卑贵贱之分,上下级关系对我们来说尤其难以理解。在你们眼里,社神应该是我们的上司,但只是你们觉得他尊崇,在我们而言,他只是我们脚下的一个神,为我们提供养料和水,而且他无法拒绝提供,我们会拼命向他汲取的。这么说也并不等于说我们鄙视他,只是说他并不因此而在我们心目中占有崇高地位而已。但即使是日神,我们虽仰慕他,他也无法领导我们,无法支配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哪怕是最小的一棵草。
庄子说:跟你聊天很开心,看来你们不但拥有比人更长的寿命,也拥有更深刻的智慧。与你交谈并不能改变我的生活状态,正如与我交谈也不会改变你的状态一样,但我的想法改变了:为什么一定要改变自己的生活状况呢?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惠施写信,就是为了换一个工作,为什么我不能保持原样呢?某种程度上,我不正因为不思进取、安于现状才会被调离之前那个登记漆桶的工作吗?目前这个工作,别人虽瞧不起,但其实自己是更喜欢的。然而,唉!
-那个导致我转岗的事件发生在重阳节,按照规矩,这是一个下属向领导敬献菊花的节日。所谓规矩,就是说这事不算明文规定,只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惯例,没有向领导献菊花的同僚也大有人在,但这只是我的猜测,实际有多少人、哪些人献了,多少人、哪些人没献,只有领导本人最清楚。献菊花只是一个象征,其真正表达的含义,说穿了,就是欢迎领导来插屁眼、随时恭候,因此当报纸上登出元王给在抗齐战争中的烈士献菊花的照片时,很多人都忍俊不禁,元王的这种礼节是从西方的秦晋等国学来,很显然没有考虑其在民间的特殊含义,无知小人的窃笑恰恰暴露了他们的猥琐下流。
-说回重阳节的事,我固然知道有不少人可以不献菊花,但却也强烈感觉到领导是很期待我去献菊花的,而且同僚也觉得我该去。自然,并不是所有献菊者都能得到领导的垂青,究竟我们这个领导是否真好此事也未可知,献菊花无非是表明一种尊敬的姿态,无论在日常工作中何等小心谨慎,如果不过这一关,总不能算是领导的心腹之人。
-这次的节日欢宴上,我在他们软硬兼施的劝说下喝多了几杯黄酒,变得比平时多嘴起来,就说了几句平时决计不会说的话。当时大家都说起大学毕业以后跑分配、找工作的事,无非是怎么托人、怎么花钱、怎么走运之类,我说:我毕业以后,也没投简历、也没找关系,就是到处游荡着玩,有一天正在濮水岸上钓鱼,忽见华盖高车辚辚而来,来到我身边,有两个楚国衣冠的贵人下了车向我施礼,问:是庄周先生吗?我说,是。贵人道:我们是从楚国郢城而来,我们大王新近得了一只三千岁的神龟,自愿献身于大王,供于宗庙之上,临牺牲前留下遗言,必得先生为相,楚国方得雄霸天下、传之万世。故而大王派我二人来请先生,我是楚国的外相,这位是楚国的财相,都是我国有头有脸、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我俩来请先生,简直就像大王亲自来请一样有脸。而且我们俩工作都很忙的,每天都有上千份文件等待我们签署,上百个访客等待我们接待,十好几个宴席等待我们去赴会,我们如此忙碌,还能拨冗过来请先生,那就比大王亲自来请还有面子了。另外,我们都是习惯了前呼后拥、千百人伺候的,为了来这里不引起诸侯注意、抢走先生,只能轻车便装、微服私访、万事从简,可以说是受尽了旅途劳顿,跋山涉水、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来到这里,只为了将先生请回去领导我们。因此,看在大王的面子和我们辛苦的份上,若是不嫌劳烦……
-我嫌,我回答道。
-什么?先生的意思是说不愿跟我们走吗?
-这么讲吧,我说,假设你们是那只三千岁的神龟,你们是愿意死了供于庙堂之上,还是活着在泥巴里拖着尾巴爬呢?
-是我的话,还是想活着啊,在泥巴里活也好过死在庙堂上啊。
-我说,我也是这样。
-说到此处,我停顿下来,表示我的故事讲完了,周围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很难看出他们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还是想转移到别的话题而暂时找不到,哑场了一阵子,一个新来的同僚说:我也听说过这只楚国的神龟,据说它有一百里长、六十里宽,你说这么大一只龟,咱们这些人能吃多少天?或者说能吃多少年?于是大家又都热烈讨论起吃的问题,气氛重新变得轻松活跃了。
-酒席要散的时候,我们的园长公孙龙子靠近我,拍拍我肩膀,说:你讲的故事很好,我也宁可在泥巴里摇头摆尾啊,哈哈。说完就走开了。这时,一个比我高了半级、毋庸置疑献过菊花的同僚凑过来向我耳语道:看样子,领导非常器重你啊。明天休息,准备去哪儿玩?没事的话我们一起去花市逛逛?
-不用了,我惊觉道。这么快,他就把我看成他的同类人了!我在他心里已经是这种人了吗?
-那位同僚脸上露出诡秘的笑,意思竟好像是:我懂得,你要一个人去。他的这种暗示比刚才的邀请尤其令我感到屈辱,第二天,我一个人在自己的小屋里呆了一整天,没有去花市,更没有去公孙龙子那里。在这之后,我渐渐失宠了,公孙龙子不再让我替他写工作报告,办公室主任也开始挑我的茬,之前还算友好的同僚也开始当我不存在似的冷嘲热讽:唉啊,有些人就喜欢吹牛逼,比如说外国人请他过去做大官啊,本国都没人理他,还外国呢……
庄子沉溺于自己的叙述中,竟完全忽略了戚氏,看到小窗变白,晨光初现,才意识到他是独自一人。
五
惠施在自己八楼的办公室接待了前来求职的庄子。这个办公室的面积有庄子之前在漆园那个守夜房的十倍大,而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则比庄子睡过的那张小床还要大一半。惠施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扶手椅上,正半眯着眼睛举着一份文件听一个下属在做汇报,不时微微点一下头。庄子进来时,他也是这样微微点头,示意他在靠墙的长沙发上坐下。墙上挂着梁惠王的巨大画像,世界地图,魏国地图,大梁地图。一个女秘书去饮水机那里用纸杯给他接了一杯茶递给他。
庄子憎恨这巨大的房间和豪华的陈设给他带来的局促不安,只是匆匆瞥了一下周围,就低下头,作出漠不关心、司空见惯的表情。因为走了很远的路,他颇有些口渴,但水还很烫,茶叶也还浮在上面。他平常的习惯是喝一口以后、把随着茶水喝进来的茶叶用舌尖抟成一团,再吐到茶杯里,这样密度变高了的茶叶就会沉到杯底。然而他现在担心这会被看成是粗鲁的举止,别人也倒罢了,刚才给自己倒茶的那个面容白净的女孩子,自己在慌乱之中竟连一句谢谢都忘了说,再让她把这个举止看了去,真是颜面扫地了。
想到此处,他趴到地上,用自己的脸蹭了几下冰冷坚硬的地砖,然后像乌龟一样爬到沙发下面,只探出头来,小声说:我把自己藏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既没人应他也没人注意他,他就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我把自己藏起来了!
仍然无人回应,他把头缩回到沙发底下,从那里观察外面的世界,首先看到的是那个女孩子的高跟鞋和白生生的小腿,我可以想象她上面什么都没穿,但对于一个陌生的女子,为什么有这种猥琐的想象呢?我也可以想象惠施后面那个大书架,上面满满的都是厚厚的精装纸本,还有不少帛书和一卷一卷的竹简。但我打赌大部分他都没打开来看过。
胡思乱想了一阵子,他爬出来,重新坐回到沙发上,茶水半温,已经可以喝了,他喝了大半杯,将浮着的茶叶都不露声色地吃了,又自己去续了杯,那女孩依旧面无表情站在门边。惠施那个下属的汇报终于结束了,女孩为他开了门,也跟着出去了,带上门后走廊里传来轻快的笑声。
惠施看着门关上,转过头、站起身、伸出手、脸上绽放出一朵菊花:老同学!
庄子上前跟他握了握手,惠施抓住他的手不放,良久才放开,连声说:坐坐坐,坐坐坐!等庄子重新坐下,他又手按额头,作思考状,说:我们不见面多少年了?有十年了吧?
庄子说:没那么久,上次在乌有乡的论坛还见过一回,也就五六年吧。
惠施叹气道:唉,太忙了,我这一向……都没能召集这些老同学好好聚一聚……
庄子说:我倒是很闲,可是没一个老同学是真正想见的,在学校里一个个都已经那么庸俗势利,参加工作、走上社会以后那副嘴脸想必更难看。刚才我用脸在你这里的地上蹭了蹭,居然一点土都没沾上,就连沙发底下都那么干净啊。你这里我本也不想来的,要不是走投无路,哪敢用我的脏脚踩到你这净地。怎么样,有吃剩的骨头可以施舍我两根吗?
惠施笑起来:哈哈!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爽直、锐利。我跟你说吧,我一收到你的信,就派人去漆园请你,结果他们说你已经离开漆园了,我就想,你估计已经来大梁了,就又让人查一下各个酒店的住宿登记,都说没这个人,后来又让人查那些小旅馆,直直找了三天,这才在醴泉街道梧桐巷的鹓鹐客栈找到你,真不容易啊。我了解你的性情,虽说给我写了信,也到了大梁了,可要是我不派人去请,你是决计不肯自己过来找我的。唉,要是我不这么忙,我肯定亲自过去请你的,呵呵,呵呵!
庄子说:我面子上无所谓,你不去是你的损失。你也该看看你治下的普通人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我住的这个小客栈就是个缩影。我们十三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如果说彼此间还有什么缝隙,也都被脚臭给填满了,屋里的臭气好像已经凝固,哪怕门窗大开,也没有新鲜空气进来,要一刀刀将屋里的臭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扔出去才可以。我们彼此挨得很近,却不怎么担心有人偷钱偷东西,因为身上都没钱,有几个钱还在车站被人骗光了。他们几个本来是要转车到邯郸去,刚出车站就有人向他们兜售去邯郸的票,他们买了票(一张票356块),骗子就把他们带到这个梧桐巷的一棵大树底下等车,从上午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有车来,最后好不容易车来了,却是让去邯郸和去咸阳的都上车,根本都不同路,这种车谁敢坐?一群人嚷嚷着要退票,结果每张票只能退50块,其余都是手续费。你该去看看这些人,这些人里有孩子丢了过来找孩子的,有房子被你们强拆了过来要赔偿的,有儿子犯了杀人罪但根本不在现场过来诉冤的,还有是被朋友骗过来做传销关起来每天听洗脑课顿顿吃白菜汤的,还有个跟我差不多,是过来找工作的,他原先工作的厂子倒闭,欠了他半年工钱没给……
惠施说:这些啊,实在不用你说我也都知道,刚才魏牟的报告你也听见了不是?去年大梁每月平均是14起凶杀案、27起持刀抢劫案、35起绑架案、196起强奸案、352起入室盗窃案、1375起诈骗案,你让我怎么办?我不可能一个个去给他们送温暖吧。我也亲身接触过这些你说的受害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喘着粗气、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一个简单的事半天都扯不清,一会儿抱怨政府不管他们,一会儿又抱怨亲友邻里对他关心不够,一会儿又诅咒命运,一会儿又哭天抢地,这样的面孔,见一个好几天都不自在。尽管如此,我还是尽量帮助了他们、满足他们 的诉求,无论多么缺钱缺人,凶犯都是要缉拿归案的,今年刚过几个月,案发数量还没有完整统计,但是同比去年已经减少了好几个百分比啦。这是什么?这就是政绩啊。大王如此信任我,我就得拿出点政绩给大王看看吧。
可是,庄子说,如果我是被偷被抢被坑蒙拐骗的那一个,我一点都不会想到同比去年这类案件减少了而高兴,反而会更愤懑,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遭受我这样的待遇呢。
哈,你说的是,你说的是。惠施站起来,在屋里活动了一下腿脚,扭了扭腰,问:我听说你最后是没有办辞职手续就走了?
庄子嗯了一声,浑身不自在起来。
按理来说这个是不大好的,会对你以后找别的工作都有影响,养老保险之类的,如果没有办正式手续就等于自动放弃了,之前交的钱也拿不回来。不过你既然来魏国了,要是准备在这边定居,那些要不要就都无所谓了。你现在还手淫吗?
啥?庄子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人年纪大了,精神容易涣散,手淫可以帮助人集中注意力,延缓衰老,增进机能,是一种很好的训练,这是你老上司公孙龙子最近写的一篇论文,有意思吧?哈哈。在同一篇文里,他还讨论了你说的献菊花的问题。他说,大多数男童都有互献菊花的行为,这是加强伙伴情谊的重要手段,在军队中,为了提高战斗力,更应该将其作为联结战友的纽带;在单位上,也是考验下属忠诚的一项重要测试。就像你说的,领导要不要还是其次,首先你得有这个心。
庄子说:我对公孙龙子并没有特别的恶感,我辞职和他关系不是很大。只是说到这个问题本身,我觉得他过于夸大其词。生理本能就是本能,和动物本能并无二致,可是人一定要赋予某种本能以特别的意义,将其仪式化,将其与动物本能区别开来,这样他才能觉得自己活得像人。为了吃一顿饭,人要忍受多少繁文缛节、多少虚情假意的客套啊!为了交配一次,要编造多少谎言、敷衍多少无关的亲戚啊!现在就连手淫都不纯粹了,唉,在我看来,它就应该像屎尿,憋久了就需要排出来,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惠施道:如果说可以把这个等同于排泄,是不是也可以说,如果有一个干净漂亮的厕所,你就不会去那种在地上随便挖个坑、旁边围个破席子、屎尿都露在外面、蛆虫到处爬的简易厕所对不对?假如有一个气质优雅、国色天香的女子要与你为妻,你也不会去那种简易旅馆找那种十块钱打一炮的老婊子对不对?
庄子像是被他甩了一个耳光,一时想站起来夺门而出,将惠施与这次工作的机会都抛之脑后,要不是预感到自己这么做给自己带来的羞耻会更甚……
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说:我不愿将女人比作厕所……毕竟我们都是有母亲姊妹的吧?
惠施笑起来,说:你误解我了,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个意思。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想象的是什么呢?
我当然不是你,不会完全知道你的意思,但你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我是看见你脸红知道的。
庄子尴尬地笑笑。这句话让他俩都想起了一段往事。
六
那时,他俩都迷恋着一个女子,这女子知晓他俩的心思,他俩也知晓彼此的心思,但对这女子的心思却不甚了然、只能臆测。这女子对他俩来说就是一个谜,而正因为她是一个谜,他俩也越发为之迷倒。
无论对谁,她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她不拒绝他们的示爱,但从不表白自己的心迹;她似乎很乐意他们的来访,但从不会主动邀请他们。两人都以为她好像更喜欢自己一点,但好像总不能成为确实,他们也不敢逼她摊牌,以免打破最后的希望,这希望没日没夜折磨着他们。
比起现在,那时庄子自慰更为频繁,有时竟至于一天三次,坐在那里两腿一夹,就可以得到片刻的快感与之后无尽的空虚。那片刻的快感在他的体内留了一条尾巴,他拖着这条尾巴将那头小兽使劲拽回来,和它展开一场激烈的搏斗,直到精疲力竭方休,最后只剩下无尽的空虚浸透他的全身,任凭那头小兽用湿淋淋、黏糊糊的舌头舔着他的身体。
现在看来有点奇怪、但当时却无比正常,在这反反复复的搏斗与失败中,他从未想到过她,也从未想过其他现实生活中的女子。从理智上讲,他当然知道自己若得遂大愿,成为她标准意义上的恋人,上床、交媾、干自己在自慰时与那些虚幻的女子所干之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然而他从未在幻想中将骊姬放置在这些场景中。这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是对它的亵渎所以克制自己不去做这种想象(谁都无法克制自己的想象),他只是对想象此事无能为力,所以将其排除在性幻想之外。将现实中的女子拉入性幻想的这种能力,是在多年后他有了真实的性经历、在与一个活生生的肉体切实接触以后才有的。
而惠施则不然。还在他只是一个顽童,异性对他并无吸引力的时候,他就在街巷的一个偏僻角落被一个胖大的阿姨拦住,拉到她家里,将他的小脑袋埋在自己的两胸之间、差点将他憋死,又褪下他的小裤头,玩弄他的小鸟,在一个幽深黑暗的洞口,他和自己的小鸟成了一个可怜的囚徒、悲惨的玩物。无法平息的屈辱让他将愤怒发泄在她家的小女孩身上,他将她压在自己身下,行她母亲所行之事。
而这个小女孩就是后来令他和庄周都迷恋不已的骊姬。惠施以为靠着童年时那点破事儿,自己会对她享有优先权,却不料骊姬对他不屑一顾,将他送来的礼物扔到门外,之后虽对他稍稍假以颜色,但接下来又对他冷若冰霜。惠施到处散播自己与骊姬交好的谣言,却始终未能一亲芳泽。
每逢在校园里看到她,庄周总是鼓不起勇气和她打招呼,哪怕提前预想好了场景、设计好了台词,在心里练习过一百遍,一见到真人,就像溺水一般,浮沉都不由己了。有意思的是,尽管如此,他却不惮于登门造访,主要是因为此时他只需要面对那道门,而非她本人,他没有跟她打招呼的勇气,跟门打招呼的勇气还是有的。他对门说:我可以敲你吗?门说:可以,我立在这里的目的就是被人敲响。他说:我会打扰到她吗?门:不知道。你不是第一次来了吧?你上次跟同学来,她也不见得有多讨厌你啊。他:那我敲了?只要她不讨厌我就行。门:你敲吧。他:不,让我再想想。他骑着自行车跑到离门十几步的地方,又来回走了几趟,说:豁出去了?大不了赶我走,又能如何呢?他敲了门,等在一边,审判官的脸庞出现在门缝里,带着捉摸不定的神情。
-他是骗你的,没有这回事。
惠施曾宣称骊姬拿庄周的情书给他看,庄周问起此事,骊姬断然否认了。
-这个人很卑鄙,你不要相信他。骊姬又补充说明了一句。
一个人的时候,庄周会想起自己与骊姬在一起的短暂时光,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令他感到欣喜,话都是平常的话,表情也都是平常的表情,可是想来想去,便似乎有了无穷深广的含义,就如她给他端过来的那杯白开水,也有着无穷的滋味。他知道这些意义与滋味都是自己添加进去的,但无法克制自己不这么干。他必须塑造一个神像来崇拜,才能感觉到活着的美好,他不断揉着眼睛,让自己眼冒金星,欺骗自己这是神像本身的光芒。
这年冬天,临近新年的时候,庄周按照当时的习俗,托人给她送了一张贺卡,贺卡写了经上的几句诗: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非石,不可转也。令庄周喜出望外的,她回了他一张贺卡。
习俗是这样:你可以给任何人送贺卡,无论同性还是异性,但你送得越多,它所承载的意义也就越小,反之,如果你送出的很少,则意味着有限送出的几张意义重大。回贺卡是一种礼貌,但并非必须。骊姬回庄周的贺卡上面写的是几句关于友情的祝愿:愿我们的友情在炎炎夏日下撑起一片绿荫,在凛凛冬夜里能温暖我们。虽略俗套,但庄周却觉得清新可喜,而且要极力克制自己才不去对它过度阐释。
这样说真的有点过于克制了,不克制的话,应该说,这张贺卡将庄周送达了有史以来欣喜的巅峰。
很可惜,或者说,值得庆幸的是,这自欺的幻象很快就打破了。
巧的是,就在收到贺卡的当晚,他下楼的时候,发现骊姬和惠施躲在楼梯后面的一个角落里讲话,他俩的声音很低,庄周听不太清他们的对话,但恍惚觉得骊姬说的是“他总以为我会瞧不起他”,庄周立刻断定这个“他”就是自己,而她的意思是:我回赠他贺卡并非有特别的意思,只是为了不愿让他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换言之,仅仅是礼貌而已。所以,骊姬对庄周说惠施是卑鄙之人,却又对惠施解释自己何以要送他贺卡。庄周在楼梯上僵住,听他们又讲了几句什么就各自分开了。
后来,庄周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他应该冲上去,质问骊姬:你是在说我吗?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自卑,我才不会担心你是否瞧得起我,这跟我毫无关系。我之所以重视你,不过是受青春期荷尔蒙的驱使,无法抵挡美貌对我的吸引而已,由于在我们校园里美貌比较稀缺,我也就特别注意你罢了,而你除了美貌还有什么呢?你不过是一个智力平庸、性格乏味的女子而已,根本不值得我爱。等我阅历深了,见的人多了,或者,要是我能经常见到你,跟你朝夕打交道,我会很快认识到你的不足道,你对我的吸引恰恰是距离造成的,真正吸引我的不是你本人,而是我根据你这个蓝本在我头脑中塑造的那个幻象而已。一旦我见不到你了,或者认识到真实的你了,这个幻象就消失了,你的美貌也就变得苍白无力了。
然而,由于他本性迟钝滞重,哪怕心里汹涌着惊涛骇浪,却一动都不能动,过了良久,他才认定这是奇耻大辱,只能以死来洗刷,如果不是死的事实,也得是死的姿态。于是,他带了一把刀,在路上等着上厕所回来的骊姬,一向没有勇气跟骊姬打招呼的他,这次将自己的胆怯丢在一边,冲到她面前,一把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雪白的前胸和两个小奶头,以及奶头周围弯弯曲曲的几根黑毛,嘴里含着刀 ,呜呜地说:你要我剜出心来给你看吗?
骊姬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庄周拿下刀,插在自己左胸口,在刀柄上弹了一下,发出嗡嗡的声响,说:你听到了吗?这不是刀子的呼喊,是我的心在呻吟!我的心因为将过多精力投入在思考你、研究你、膜拜你而荒废了正事,现在它知道了,感到痛惜,你不值得它这么做!可是,如果不让它这么做,它又不知道干什么。假如你因此而得意,你要知道,你不是唯一的。我在眷恋着你的同时,还眷恋着另外一人,她的美貌绝不亚于你,只不过离我稍远一些,故而不具备你那种强大的吸引力。但距离根本不是问题,她对我极其坦诚,也颇有好感,和你这种暧昧的态度完全两样。之前我之所以没有对她展开追求,只是因为想表示对你的忠诚,现在我知道了,这毫无必要。你不配得到忠诚,你也从未向我要求过忠诚,我的忠诚根本就是垃圾。如果我把对你用的心拿出一半来用在她身上,我们说不定已经是恋人了呢。你妒忌吧?你妒忌也没有用。我不是说你会妒忌她,你要是真的妒忌她,那说明你还有在乎我的心,但事实是你根本不在乎我。但你肯定会妒忌我们两个,我们两个这种相爱是你不会拥有的,我敢打赌……
骊姬嬉笑着、挽着女伴的胳膊离去了,这时惠施不知从何处出现,拔出那把刀,给他按着伤口,止住血,说:兄弟,我佩服你的胆量,但这无济于事。她已决意离开这里去晋国了,她要嫁的那位公子,据说很可能会立为储君呢。她怎么会瞧得上我们?
原来如此,庄周的心顿时轻松下来,惠施没有得到骊姬,不管骊姬嫁给谁,只要惠施没有得到骊姬,就是无比庆幸的。他不露声色,装作似乎早已知道此事的样子,冷笑道:我不过最后再满足一下她的虚荣心罢了。
对,对,惠施说,女人的虚荣心就是一个无底洞。走,我们去走走,我跟你好好谈谈。
惠施把手搭在庄周的肩膀上,庄周不能不体会到这种手势里的优越感,即便同为失恋者,惠施似乎也占据了一个更高的位置,至少更清楚局势,庄周不是根本不知道骊姬要出嫁这回事吗?与这件事比起来,贺卡的事,他俩在楼梯口讲悄悄话的事,都算不上什么事了,无论自己如何假作淡定,他都得承认这是自己多年来经营的一个梦的破灭。既然它要破灭,那就让它破灭得更彻底些吧,若能从惠施那里得知更多关于骊姬婚事的消息也好,那位与她订婚的晋公子必是极其不堪,骊姬才会刻意隐瞒此事(但她是不是刻意隐瞒还不知道呢,也许全世界都知道了就自己不知道),不管怎样,他可以借此再使劲鄙视一下骊姬的眼光与品位,也顺便再鄙视一下自己,然后便能产生深深的痛快之感。
他俩来到濠水岸边,岸上长着一些白杨树和柳树,有的直耸入天,有的歪歪扭扭,粗细不一、高矮各异。对岸便是他们学校的超大厕所,有上百个厕位,一到课间齐刷刷上百个白屁股一字排开,景象蔚为大观。屎尿混合的粘稠物缓缓流泻到濠水里,本来就浑浊乌黑的河水越发臭气熏天。得益于上游的一个造纸厂,天天往河里排废水,增加了气味的丰富性,臭气里还混杂着一股大工业的芳香。水里有一种黑鱼,由于没人敢吃它们,种庶甚为繁盛。一些学生放学了,会将剩饭剩菜一点点扔到水里,上百头黑鱼过来抢食吃,咂咂有声;平时它们就凑在厕所排粪口那边,粪渣虽然没有剩饭好吃,但总比没得吃要强。
惠施道:我了解你对我的看法,你看到我整天趾高气扬的架势,听到我炫耀自己辉煌的经历,你非但不相信,还觉得我是卑贱的,就像这些吃屎的鱼一样卑贱。
庄周说:我也了解你对我的看法。你认为我不仅迂腐,简直是愚蠢。在我穷困潦倒之时,我会被所有人都瞧不起,最后因为要保存自尊却失去了自尊。在这个世上,卑贱必大行其道,取得巨大的成功,以傲然之态睥睨那些妄自尊大之人,我辈必产生严重的自我怀疑,不仅难以获得世人的敬仰,也会失去内心的宁静。我辈不会羡慕、嫉妒你们,但也不得不承认,你们至少从表面看来确实更快乐一些,就如这些吃屎的鱼在下面从容自在、游来游去,想必是很快乐的。
惠施说:你又不是它们,怎么知道它们是快乐的呢?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呢?
惠施笑道:我逮住你了。你这么说暗含了一个前提:若甲不是乙,则甲不能知道乙的感受。如果这个前提成立,你不是鱼,自然就无法得知鱼的感受了。鱼的感受只有鱼才懂。
不,不,这是你那句话的前提,我的反问恰恰是在质问你这个前提是否成立。如果该前提成立,不单人无从猜测鱼的心思,人也无从猜测他人的心思,而我能否、如何猜测鱼的心思的,你也根本无从知晓。也就是说,对你来说,我仍然是有可能得知鱼的心思的。显然这个结论与你的前提自相矛盾,因此你的前提并不成立。话说回来,你问我“怎么”知道,实际上等于承认我是知道的,只是诚心求问,到底如何知道的。我们从常识便可得知,人之所以可以互相了解,是因为有语言交流,而我了解鱼的心思,就是因为我能听懂它们的语言。这是我的一项特长,完全可以证实。
怎么证实呢?
嘿!庄周冲水面叫了一声,你们当中最大最老的那一个,过来,我跟你讲句话。
水下有几条大黑鱼翻滚了好一会儿,唼喋作响,又潜了下去。
庄周道:刚才它们说,它们中最大的与最老的并不是同一个,正如我们人世间最有钱与最有智慧的也不是同一个。我们两个中,一个会很有钱,一个会很有智慧。有钱的那个并不总是有钱,将来会变成穷光蛋,有智慧的那个却越来越有智慧。有钱那个会先死。还有,我说话太不礼貌了,它们看着比我们身量小,但其实是我们的长者呢。
七
你知道吗?惠施说,尽管那份激情早已冷却,我终不能完全忘怀她。当初来魏国求仕,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她,嫁给那位晋公子之后,不久便出了三家分晋的大事,宫室子弟流离四散,她性命保不保得住都很难说。我经常幻想自己驱车在街上闲逛时,能够与她邂逅,她已蓬头垢面、荆钗布裙、红颜不再了,但我依然一眼认出了她,她也一眼认出了我,然而,她让羞惭压低了头,用衣袖遮住脸,转身就走,而我呢,跳下车拉住她,大声叫道: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不是也在找我吧?我估计你是听说了我在魏国为相的消息,知道我每天上下班都会从这里经过,你才会在这里挎着个菜篮子左右徘徊吧。怎么样?你对我制订的菜篮子工程还满意吗?我们致力于让普通市民都能买得起物美价廉的肉蛋奶,每天都吃得上新鲜的瓜果蔬菜,至少一个星期内每顿烧菜都不重样。我之所以推行这个工程,就是为了考虑你,你虽落难,但还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不会为了生活困难向我求助,你之所以不小心碰上我,也并非要向我求助,而是出自对我的关心,怕我过得不好,担心我与同僚、下属勾心斗角、焦虑难安,缺乏信任和真爱,这也是为了得到财富和地位必然要付出的代价,你能这样理解我,我实在感激万分。尽管你青春不再,美貌难返,但你对我的爱我还是很欣赏的,当然,如果是十年前的话我会更欣赏,我这十年来经历的女人太多了,而且很多都比你当年还要漂亮、年轻,在她们身上得到的感官刺激冲淡了我对你的印象,然而这并不等于我不再想念你了,举个例子,在梧桐巷我见到的那个小妓女就让我想到了你。她跟你当年长得很像,只是风尘气质略重……
庄子忍不住问道:你也去过那里?
哈哈哈,惠施说,我知道你这个“也”的意思。你也去过那里,而且不止一次,要不是你把做漆园吏时攒下的钱都花光了,兴许你还会多去几次吧。怎么样?你也觉得很像吧。你可以幻想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而这个妓女就是骊姬,她为了几百块钱,不但和你性交,还为你吹箫,吮吸你的小脚趾,甚至舔你的菊花,十年前,你能想象这种事吗?会不会在她服侍你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你动了恻隐之心,觉得无比伤感,想抬头看她的脸,满含热泪吻她,说:不干这个了,跟我走吧,我当牛做马养活你,我卖血卖肾养活你……但你什么都没说,只是更使劲地干她,以至于在事后懊悔不该使那么大劲,如果缓一点,说不定能做得更久些呢。这些,你不必否认,我那些密探不是吃素的,你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了如指掌……
庄子说:我真想在你脸上踩几脚,你了解的只是钱和粘液,对人的心灵你一无所知。你知道神鸟鹓鹐吗?它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 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枭得了一只腐鼠,却害怕鹓鹐抢了去,就对鹓鹐仰头威吓道:喝!你就是这只鸱枭,担心我来这里是为了争夺你的相位,派人来监视我,还偷了我用过的避孕套,找专业机构化验里面的精液,看有没有野心的成分。怎么样?化验结果出来了吗?你放心了吗?
放心啦,放心啦。惠施来到庄子身边,抚摸着他的肩膀,说,若是不放心,怎么会请你过来呢?你的工作我也替你想好了。我们大王的公子之前的老师告老,现在正要找一个学问好又年轻的老师,这不正合适你吗?以你的学问去教这种顽劣儿童是有点可惜了,但待遇还是蛮不错的,攒了钱又可以去梧桐巷了是不是?
庄子又要发作,惠施笑道:好了好了,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不是那种耽于色欲之人,我闲下来会为你物色一个贤妻的,你也该过点正常人的生活了,对不对?我不是说你之前的生活不正常,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哲学家、思想者,你也该体验一下凡俗的婚姻生活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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