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州八咏

处州八咏

1、南明山寻刻石

南明山，我们爬到
一半就可以了
我们知道，站在山顶，
看到的并不会更多

或者说，在看之前，
心中已经了然
——能看到些什么，
和不能看到些什么

十年那么快，
我们都已四十多了
想看的都已看过，
不想看的大都也见识过

分得清荷叶的憔悴
和米芾的漫漶
谁比谁更动人心肺，
谁比谁更具人性

也懂得刻石在时光中的永恒
在于它冰冷的非人性

2、漉雪亭
——与叶丽隽、乐思蜀、何山川、钟郁芬、流泉诸丽水文友

白驹过隙，
总会留下点线索
比如白驹的白。
比如漉雪亭的更多凉意
和两鬓斑白，
被秋天过滤

我们环坐亭子，
吹风，喝水
一个干净清爽的下午，
可与古人媲美
就连中年的苍茫心思
也是古今一般

我们摸着两鬓，
回想一生里的美好，
如今已是稀疏
数不清的生命，
如今已无法记清

我们无意留下些什么，
也不在意消失殆尽
——事实上，
我们从未停止过消失
无论是在漉雪亭，
还是别的地方的秋天

3、仁寿寺
——给俞强、鱼跃兄

自漉雪亭而下，
沿途都是竹子
我念着仁寿寺的榜书
——“你从何来？”

从何而来？
每一个出发的地方
都面目可疑。——也许
“我从那个淳朴的共和国回来，两手空空”*

我们又“为何而来”？
——为何来此，
还是不为何来此？
竹子来自地心暗处
他的未来，是春天的积极分子

我们两手空空，
没什么不好
我们来自他乡，
受到了秋天的邀请
但依然有着别人的困惑

——我从你而来？
——还是我为你而来？
每一段往事的出处，依稀而模糊
往事尽难推敲，
我们可以放置一边

*希尼《来自良心共和国》

4、瓯江夜饮
——给星光

在江边台地，
我们一饮而尽的不是酒，
而是他乡夜色，
尽管夜色滋味并无不同

流向大海的瓯江，
如今退回到这里
它将看到的，是一波三折的
另一段往事

像我从漉雪亭原路返回
在傍晚的池塘，
看到的另一种秋莲

那么，是否存在
另一种星光？整夜闪烁
在宇宙的，黑丝绒的背面

作为过客，夜晚再长，
我们也谈不了多少
到了十点钟，灯光全熄。这样更好

——像衣锦夜行，
不再有一束光线
照着我们言语中的，
消逝的生活

5、古堰画乡
——给老柯

山水无须赞美
让它独自美着
小镇的安静也无须赞美
它的安静，来自我们

坐船回来的时候
我们将不复去时的景色
你说得很对
命运是公平的

这句话往下延伸——
即布罗茨基的“命运——是游戏”*
既然有了一条船的左舷
还要右舷干什么？

离开大港的那天早晨
我的腋下夹着
你给我的，仿写的倪云林——
《秋亭嘉树图》

只有在这些山水中
才找得到，他的固执的洁癖
包括“结庐人境无来辙，
寓迹醉乡真乐邦。”**

对他来说，这世间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干净的人
一种是不干净的人

山水成为了一面镜子
我打算着，以何种方式将它悬挂
于这个荒寒的时代

*布罗茨基《我总是在念叨——命运是游戏》
**倪瓒《秋亭嘉树图》题识

6、范公堰
——给范石湖

松荫溪流得节制
一群新诗人
徜徉于一个旧诗人的水利工程
堤坝的弧形拦蓄着
我们的惭愧
——换成是我们
除了写诗，还能做点什么？

我们懂的可不少
但都是无用
我们从未想过
可以用诗歌
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我们尝试过各种节制
但都不甚理想
我们至今没有找到
一个有用的弧度

拱形坝太完美了
它来自旧时代，一个伟大
而又明亮的修辞
它给人惭愧——
惭愧于我们自身和
所处的这个时代

7、莺花亭
——给秦少游

元佑的春天贬了又贬
保守党人的路也越走越窄
结果是“青山不肯尽，
流水故意长。”*

无论邵伯埭，还是吴兴道
流放更像一幅远景
当孤帆都已落下
所有的飞鸟也已离去

这样的不幸，布罗茨基
也曾经历——
“雨丝在捆绑黎明的光。
我不需要南方。”***

但我们终究需要
一个南方，来度过余生。
尽管掰指一算，
余生已不太长。

比之苏黄****，
旁人觉得已属幸运——
“金华有路通元气，
水绕高寒不断流。”*****

可这样的幸运，还不如不幸运
从三月的杭州通判
到四月的处州酒税
诏书下得快，车马走得慢

等你拐进了冬天的群山
唯一可以打发时光的
就是规划一个收税员的
日常生活******

比如“市区收罢鱼豚税，
来与弥陀共一龛。”
无论世俗荦腥，还是小庵竹柏
这两者都要兼顾

而“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
花影乱，莺声碎。”*******
是你生前想不到的
一只亭子的由来********

如今，虚空的亭子
充斥了往年的莺声和花影
后代的诗人徜徉其中
后代的诗人，只是过客

如此徧远而干净的山水
只适合同样徧远而干净的诗人
居于兹，死于兹，并教给山水
表达美的能力

注：
*保守党人，即元佑党人。
**句见秦观《吴兴道中》 ，下句同。
***布罗茨基《献给奥古斯都的诗篇》
****是年，苏轼谪至惠阳，黄庭坚贬为涪州别驾。
*****句见秦观《题金华山寺壁》
******秦观时为处州茶盐酒税官
******* 秦观《千秋岁》句
********范成大《莺花亭诗序》云：秦少游“水边沙外”之词，盖在括苍监征时所作。予至郡，徐子礼提举按部来迎。初，予作小亭记少游旧事，又取词中语名之曰莺花亭，赋诗六绝而去。明年亭成，次韵寄之。

8、往事和青瓷小镇
——给洪峰

回忆往事
看起来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不是这样
比如窑车，煤锨和
撬炉膛的铁棍
这些我都想不起来了
甚至肩臂的烫疤

想得起的
只剩那些久已熄灭的火焰
似乎，出现于记忆的
大都属于幻觉
而“真实”属于
被遗忘的那一部分

可以讲出来的
大概只有一个梦了——
我经常做的一个梦
——炉膛要熄了
只剩一些暗红余烬
无论你做了多少努力
它都不会再次燃烧

我在梦里焦灼，流汗
然后醒来，看到了
本不属于过去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