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小田儿

作者: 折口 | 来源:发表于2018-07-21 12:43 被阅读359次
【散文】小田儿

 小田儿有记忆时就是孤身一人,住在城隍庙里。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只病恹恹的大黄狗。乱世的时候就连大户人家都不得安稳,更别说他一个小小的遗孤了。然而小田儿像是有天生的本领一般,才十二岁,就在县城里做了遗孤们的老大。

  小田儿这个老大,说实的没多少大用,毕竟遗孤们不会有人脉,也不会有啥子权利地位和金钱。他除了能命令孩子们今天玩什么游戏,似乎不能再干其它什么了。

  然而小田儿还要负责“养”自己手底下的这群喽啰,他们以小弟自居,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依靠着小田儿卖报的微薄收入,撑过每一天。这样看来,倒像是小田儿是小弟,他们是老大。有一天,小田儿在报纸上看见了黑烫金的几个大字:论群众的责任与义务。得亏他认得几个文字,看懂了以后,就召集了喽啰们开了一个“城隍一大”:

  “我是老大,所以你们应该有听我话的义务,而我也有指挥你们做任何事的权利。所以现在,去给我卖报纸赚钱!”

  小田儿站在城隍庙里面最大的佛像边上,佛座直接把他抬高了五厘米,他趾高气扬的对小弟们说道。

  小弟们哪里听得懂深的意思?但他们大致听出了个所以然,于是一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男孩冲到了他的边上,牢牢盯着他。

  “你……你干什么?”

  小田儿虽然有个老大的名号,到底还是个孩子,以前仗着身高能单挑的过所有的遗孤,而现在不行了。就比如现在他面前这个人,足足比他高出了半个头。

  “不,不想当,给,给我滚,滚……”

  小田儿面前这个人好像有严重的口吃,他被逗笑了起来:

  “哈哈哈,笑……笑死我了,连一个口吃都有胆识上来抢我的位,位,位置。”

  小田儿还故意模仿了一下。回应他的,是一个重重的拳头,他的眼前蓦然一黑。与其说是拳头的力道打蒙了他,不如说是那一张被薄薄的皮包住的骨头把他硌的昏了过去。

  小田儿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地上的,城隍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股轻轻的呼吸声,他转头看去——对,还有一只病恹恹的大黄狗。大黄狗丝毫没有处于它这个年纪应有的活跃与朝力,站也不站,就躺在地上不动,小田儿只能朝着它走去。

  “以后只有你陪我了。“

  他一只手摸着杂乱不堪,布满灰尘的狗毛,一只手摸着自己脸上被打的地方,那里有些红红的。小田儿被打的地方不怎么痛了,但他知道,从此自己只有一个人了,打他的人夺走了他的地位。

  “汪……汪。”

  大黄狗连叫的声音都很小了,拖泥带水的让人很不喜欢。

  “一定是饿了吧?”

  小田儿这样自言自语道,他看向佛像边上,放祭品的盒子已经空了,他明明记得来之前这里还有水果、发糕。

  “这群混蛋,这些是给那些可怜的乞丐吃的!”

  小田儿恶狠狠的想到,一定是那他们走的时候把祭品都带走了。

  可怜的小田儿却没有想到,其实他才是最需要食物的人。可每次看到那些祭品时,即使他饥肠辘辘着,即使他几天没吃东西了,他依旧不会去拿那些祭品,在他看来,还有比他更需要这些祭品的人,要用这些祭品来保住自己的生命。

  眼下大黄狗已经奄奄一息了,它正需要美味的食物让肚子里的虫子不要再那么调皮的跳来跳去,这样至少能够安稳一点。小田儿下定了决心,要出去卖报纸换一些钱买些食物。现在没有那么多张嘴,他和大黄狗一定能吃大餐。

  小田儿在老板那里领了约十份报纸,就兴冲冲的跑去卖报了。他在卖报纸上同样也有天赋,只要认真的推销,十份报纸一个下午就能卖完!果不其然,到晚上时,最后一张报纸被一个看上去儒质彬彬的青年买去了。

  “你的钱。”

  青年和熙的笑了一下。然而小田儿哪里管他怎么笑,拿着卖报纸得来的十贯贯钱,就兴冲冲的去找老板了。

  “老板,十份报纸一共……一共十贯钱。”

  小田儿站在老板面前,先是抬起手数了一下,确认了一遍数字无错后,把十贯用红绳穿起来的铜钱交给了老板。

  “哪里是十贯?”老板冷冷的笑着。

  “什么?”小田儿吃惊,左手右手交换着扳着左掌右掌,一根根手指头的压了下去,同时嘴中一个数一个数的念着:“一贯,两贯……”

  “对啊,十贯无错啊,”

  “不是,我是说——你应该给我十一贯,我可是给了你十一份报纸。”老板的表情有些吃惊,他拿起了身边的账本,放到小田儿面前:

  “呶。”老板指着账目的其中一行。“今天中午一余点,小田儿,报纸十一份。还有什么报纸,第几期报纸,这里都记得一清二楚呐。”

  小田儿自然看不懂账目,更看不懂老板那歪歪斜斜如扭曲的树木一般的字,但他懂的是:自己被欺诈了。然而小田儿一点办法都没有,自己如今孤身一人,哪里扳的倒他?难不成还要放大黄狗来咬他?小田儿低着头,不敢看老板的眼睛,他红着眼眶,嗫嚅着问着:

  “那怎么办?”

  “既然你也这样诚实,我也不好多追究。这样吧,这次你的一贯工钱就拿来顶着丢失的一份报纸吧。“老板看上去一脸凝重,其实在心里得意洋洋。

  “可……可……”小田儿又想起了城隍庙的大黄狗。它陪他已经有五六年了,可跟着自己从来都没有吃过一顿饱的。自己如此亏待它,对得起良心吗?难道它临死前都不在会有饱餐一顿了吗?看着小田儿的迟疑,老板也有些不高兴了。这种是非黑白的颠倒旁人最看不得,然而在他这里却被如此娴熟的运用,看起来是有过许多人在这里栽了跟头。

  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把自己的肉给他吃吧,毕竟,毕竟……不知怎的,他竟然有这样的想法。

  小田儿眼圈红了,就要掉下眼泪。

  “喂喂喂,小孩儿,没叫警署的人来我已经算是很仁慈了,你可不要把你自己逼到悬崖上啊!”

  老板开始威胁了。小田儿听了,一阵委屈在心里升起,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委屈都是地狱的钥匙。

  小田儿失魂落魄的走出了报社,不只是因为一个下午的徒劳无功,更因为大黄狗——他身边唯一的活物。街道上倒是车水马龙,人流不息。一个墙上贴着一幅巨大的海报,上面的人小田儿认识,是他们伟大的,亲爱的,和蔼的主席爷爷。而那些字他也认识:要维护劳工的合法权益。然而他不明白:劳工的合法权益是什么?劳工会有合法这两个字眼吗?劳工还有权益吗?小田儿思索着,没有看见冲向他的汽车。

  “不要命啦?”小田儿被撞倒了,还好车子开的不是很快,他脚上被蹭破掉点皮,有一点点的殷红留在了地上。脚上的疼痛让他站不起来。

  “这车真是乱开。”

  “这小孩也不要命,走在路上不看车。”

  “开车的好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啊,他可以讹一笔了。”……

  很快就有一些好事者聚在了这里议论纷纷。然而小小田儿只是忍着痛勉强笑了笑,撑着地面站了起来。他迷茫的望着撞了自己的这个钢铁怪物,前面的车灯活脱脱了像一只牛的灯笼大的眼睛。众人皆以为他要开始讨钱了,没想到小田儿只是微微一笑:

  “是我没看路了。我无大碍,先生您先走吧,不要误了要紧事。”

  那车上下来的大家子弟冷哼一声,横眉冷对,恶狠狠讲了一句“算你好运”。

  “本来是要教你些走路的道理,既然你也如此识趣,那就放过你吧。”明明是大家子弟有错在先,此刻却如此嚣张跋扈,让人恨得咬牙切齿。说罢,他就施施然走上车,留下一群人义愤填膺。

  “这真是太过分了。”

  “是啊是啊,仗着家里有人,到处气傲凌人,现在的大家子弟都是这般如此吧。”

  “看这个孩子也是可怜,明明对方有错在先,还要摆出一副错了的模样。他这样的遗孤将来在社会上肯定要吃大亏!”

  然而小田儿不理会这些有闲工夫的人,他已经两天没吃饭,饿极了。一副黑黑的皮囊很皱很皱,紧紧贴在了骨头上面,看上去活像一个可怖的骷髅。小田儿饿的出现幻觉了,他在这繁华如烟的租界里面,居然闻到了城隍庙边的槐树下,推车老爷爷做的热腾腾的馄饨的香味。隐隐的,老爷爷向他走了过来。他知道这只是幻觉,然而他还是咽了一口唾沫

  “卖——馄饨呦。”

  老爷爷用低沉深厚的声音有节奏的喊着。刚用水泡熟了的馄饨被他倒入碗中,加上一点酱油,原本的清汤就变得有些暗淡了。再加上几片水灵灵绿油油的香葱,暗淡的清汤就五彩缤纷了。一瞬间,诱人的香味夹杂着老槐树发出的特有树香味,弥漫在了天地之间,向着小田儿飘香而来。小田儿记得自己唯一一次吃馄饨就吃出了老爷爷对他的好:在那个皮挺薄的馄饨里面,他吃出了一个尘土大小的五花肉。他尖叫起来:

  “爷爷,你给我放了个饺子!”

  “哪有?你吩咐的,可是馄饨呀!”老爷爷惊讶的说着。

  “你看。”小田儿把手伸到了老爷爷面前。老爷爷最先看到的是他乌黑乌黑的指甲盖还有很脏的指甲缝,然后才看见他用手夹着的一点晶莹。

  那是一块尘埃般的五花肉,然而在小田儿的心里,这五花肉足足有中国版图那么大!

  “这——就是馄饨啊!”老爷爷很奇怪的说着,他催促着小田儿把手里的晶莹吞下去。小田儿看着这个表面充满杂乱纹路的肉,十分不舍的把它放入了做嘴里,然后,身体居然剧烈颤抖了一下,眼泪簌簌的就留了下来——那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虽然充满了腥味,那令人难忘的味道依旧在他口腔里面炸开,炸出了小田儿永远的记忆。那一刻的味道被他截了下来,从此漂浮在他生活中的每时每刻。

  “老爷爷可真好!”小田儿在心里开心的想着,“他肯定是给我放了个饺子——馄饨哪里会有肉呢?”

  2

  小田儿这样想着,无意识的朝城隍庙的方向走去。走到破烂的朱门之前时,他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狗叫声。小田儿心中一阵恐慌,连忙冲了进去。

  城隍庙背着太阳,很黑暗。他隐约看见在大黄狗的边上,有三四个黑影。黑影在边上升起了火,他们好像是在烤火。虽然从小没有人用“鬼”的名义吓过小田儿,然而他此刻还是有点害怕:万一是黑白无常怎么办?他们是来收大黄狗的吗?万一是来收我的怎么办,逃吗?

  小田儿最终没有逃,他害怕的问着那几个黑影:

  “请问,有事吗?”

  那几个人听见声音,突兀的转过头来看向小田儿。透着向上窜的红色焰火,小田儿也看清他们的衣着了:一身绿颜色的衣服,腰间别着黑色的皮带,带着一个滑稽的帽子,帽子上有一个太阳般的红色圆形徽章最吸引人得注意。

  “你们是……军人吗?就是八路,哦不,布尔克……维什……还是,还是……”小田儿很紧张,也有些兴奋的问着。他每次看报纸,上面绝大部分内容都会写谁谁谁成为军人,谁谁谁为国杀倭寇壮烈牺牲,如今终于看见活人啦!

  小田儿看见其中一个人把手放在了腰间,那里有一个突出来的柄一样的东西。他的手微微用力,做了一个拉的动作,然后就有什么东西被拉出来了。小田儿好奇的看去,一点刺眼的反射让他小声的惊呼了一声。

  “别。”井上村一一把拉住了自己的手下,示意这个孩子对他们有大用。他站起来,走到了小田儿身边。

  “小朋友,你——就住这里吗?”村一的汉语很中正,听的人很舒服。“是啊。”

  “是孤儿吗?”

  “嗯。”小田儿含糊不清的应了,他此刻被这个男子的腰间吸引了过去,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滴在地上。

  “天呐,先生,您,您在流血。”小田儿突然大叫到。他的腰间那一片深颜色,是因为被血浸透了!

  井上村一突然露出了很一片痛苦的表情,他好像气急了,脚用力踢了一旁的立柱,恶狠狠的说:

  “八路军……啊……他们把我们打成这样,我们还死了好多的兄弟,就是……你口中的八路军,英雄!”村一的话里面透露出了无边的怨恨和怒火。

  “可……报纸上不是这样写的啊。”小田儿惊讶。

  “小孩儿,唉,报纸都是为了八路军服务的,你是不知道呐!”村一一只手扶额,另一只手直指天地,做足了该做的戏份。“我们此刻躲在这里,外面那些人还是不放过我们,一家家的搜过去,想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啊!我们为了自己的国家,以和平的名义来到这里,他们却如此的待客,简直是……”村一居然硬生生的挤出了几滴眼泪,看向小田儿时,他倒是吓了一跳,原来在这黑暗之中,小田儿脸上已经满是眼泪反射出来的微弱光芒了。

  “这……他们真是太过分了!”小田儿紧咬牙关:原来自己的国家是这样的!“先生,那……我能为你们做些么吗。”

  “我们几经死里逃生,身上还有伤,此刻就需要食物,可这……”村一拿出了一个破旧的麻布袋往地上晃了晃,里面只掉出来了一些稻谷。

  “这可如何是好?”小田儿慌忙无比,看向周围。祭台上的粮食已经被拿走了,今天为了大黄狗,却也没赚到钱。

  他沉思者着,突然几声犬吠传到了小田儿的耳中。大黄狗?对了,大黄狗!还有大黄狗!

  “先生,如果你们实在饿急了的话,那里,那里有一条……狗。”小田儿满脸不舍的表情,用着微抖得声音说道。说着说着他居然又流下了两行清泪。

  “这……”众人的目光看向了大黄狗,事实上,村一早就看见了角落里那只奄奄一息的狗了,现在却又装出了刚刚看见的模样。

  “孩子,你是个英雄!”村一没有直接肯定还是否定他,而是抚着他瘦弱的肩膀,拍了两下,让小田儿一阵摇晃。“我们知道你割舍不得,可你现在是为了两个国家在做事!你的事迹一定会得到千古咏唱的!”

  “我会怎样?”小田儿的眼睛又亮晶晶了。

  “在历史教科书上会写:某某年某月某日,唔……你叫什么?”“小田儿。”“嗯,好听的名字——小田儿,中国和大日本帝国共同的英雄,挽救了,唔,挽救了日来中访问的友好使者,维护了两个国家之间的和谐关系,对中日建交有重大的意义。”

  “真的吗?”小田儿开心的跳了起来:能被写在教科书里了,他的事迹会被大家传唱了!“可是啊,小田儿。外面还有八路在找我们,所以你能帮我们挡一下吗?他们对小孩子还是挺好的。”

  “我,我不行啊。”想起了八路的残暴,小田儿双腿颤抖起来,他们,如果他们真的如你说的——这么凶残,会杀了我的!”

  “小田儿,别怕,别怕。教科书啊!名扬千古啊,你们中国不是还有一句话叫什么天将降大事于斯人也嘛。”村一温柔的安慰着,这让小田儿想起了记忆里最模糊的两道黑影。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心中一直的压抑了,他的嘴巴不自然的张开,说出了那两个从未说过的字:

  “爸爸。”

  小田儿居然对着村一,喃喃的说道。城隍庙里的古风适时的吹了起来,吹的黄色幡布摆动不已,暖暖的火烛莹莹摆动着,温柔的抚着小田儿羸弱的脸颊。

  村一突然开心起来,“你是遗孤,我也还没有孩子,所以小田儿——我能收你做我的儿子吗?”

  爸爸这个词对于小田儿来说太过的陌生了,以至于他愣愣的站在那里很久没有动过。面前的人站在那里仿佛可以顶天立地,真的是像极了自己一直所想之人。

  “你是说,我可以叫你——爸爸了?”

  村一略一思考,两根手指打了一个欢快的响指。“我们是两个不同的民族,叫法自然有所不同,这样吧,你以后叫我‘日本爸爸’吧。”

  “日本爸爸?”小田儿重复了一遍这拗口的名字,然后又开心的笑了:这是他十几年来最幸福的一天。小田儿抱上了自己的日本爸爸,村一温柔的抚着他的头。这样奇怪的气氛令其他准备屠狗的人有些惊诧,可并没有打扰。然而村一很快就推开了小田儿,因为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阵阵的喧嚣声。

  “儿子,八路军来了!“村一有些恐慌的说,表演的颇像受害者。

  “日本爸爸,放心,那些八路……恶魔军伤不了你。”小田儿庄重的正了正自己漆黑的衣领,眉目满是坚定不移,仿佛真的要奔赴刑场一般,他大踏步的向前走。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所有的灰尘雾霭,烈阳霹雳,生离死别他都熟视无睹,因为他有爸爸了,他有日本爸爸了!小田儿在门口站了不久,果然一些穿着土黄色衣服的人呈队列跑到了城隍庙的门口。

  打头的一人脸上布满沟壑尘土,看上去是在战乱中经受了很久的考验,他看见小田儿,先是垮了挎手上的枪,然后向着小田儿和善的笑了一下。

  毕竟还是先入为主,这八路军只是和蔼的、淡淡的一笑,却是吓得小田儿话都说不出来,腿剧烈的颤抖,冷汗很快浸透了后背。他不自觉的就往后退了几步。

  穿着土黄色衣服的八路军哪里知道小田儿心里想得?他们只当他是认生了,为首的那人,看着面前十一二岁的孩子,轻声问道:

  “请问,这城隍庙里……有别的人吗?”

  小田儿一个劲的摇头。

  “也就是说,只有你一个人在里面吗?”

  小田儿又点点头,他憋足了气,又不敢讲话,仿佛一讲话,就要被眼前的人吃的干干净净。

  “那我能进去看看吗?”八路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他就要进去。

  “……“

  小田儿突然一把抱住了为首的那人的腿,不让他能有半点的抬脚,就这样的,小田儿眼泪流了下来。这是日本爸爸教他的:只要留下眼泪,这个恶魔军就会放过小孩子!

  为首的那人无奈,看向后面跟着的几人。此刻他们却都眼神迷茫的看着小田儿,好像在想着什么。战乱让他们妻离子散,才选择加入八路军来对抗那些魔鬼,想要报仇。战争中他们手中沾染了太多的鲜血,甚至让他们忘记了加入八路的初衷。然而此刻这个乱世之中活的很好的孩子,却给了他们很大的触动。

  “唉……这么小,还是个哑巴啊。”他把紧抱着自己大腿的小田儿拉开。然后叹了一口气,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手帕,手帕好像紧紧包裹着什么。他把四方的角打开,里面的东西让小田儿眼睛亮了一下。

  手帕里的赫然是叠叠放在一起的圆形铜钱币,小田儿偷偷的数了数,足足有三四十片!

  那人用皲裂的手一枚一枚的数着。接连着拿出了九枚,想了想,然后又拿出了一枚,又放回去,又拿出来。这次想了许久,他没有再放回去。

  “刘队长,城隍庙里怎么有烤肉的味道?”突然有一人上前问道。

  为首一人循着空气一闻,果然,若有若无的烤肉飘香从城隍庙飘扬出来,惹得众人嘴馋。他们又想进门一探究竟。

  小田儿仿佛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大哭起来,嘶哑的声音让众八路军悲切。

  “好了,别的就不要讲了,小孩儿,这九枚铜币足够支撑你半个月的伙食了,希望这期间你能找到一份适合你的工作罢。”那刘队长这样喃喃道。他轻轻的把钱币放在小田儿的面前,想了想又感觉有些不妥,把那些钱币塞在了他的怀里,而后挥了挥手让队伍离开。

  然而小田儿还是哭,不停的哭,哭的悲切。他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是因为恶魔,还是因为大黄狗。

  他看见门槛后的阴影里面站了一个人,手中拿着一块没啃干净的骨头。他知道男人手中的骨头是谁的,然而他却没有一丝伤感,反而有些兴奋。

  “日本爸爸,他们走了。”尽管他此刻说话仍有些梗塞,却仍掩饰不了一丝兴奋。

  “嗯,儿子——你这次做得很好,给你记上一功!”

  “日本爸爸,这是他们给我的!”小田儿把手中九枚钱币亮了出来,他兴奋的说,“有了这些,你们不用担心挨饿了。”

  村一对这钱币好像毫无兴趣,他拿了起来,又狠狠的朝远方甩去。钱币重重砸在了乱世的尘土上,发出了一阵呻吟与哭泣。“他们的东西,我们不要了。”

  留下小田儿一人在门口不知所措。

  3

  汉阳的冬天,雪还是纷纷扬扬的飘着。大地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白雾,从远处看去,汉阳好像变成了一个大蒸笼,白烟缭绕犹如仙境,只不过白烟是冰冷的罢了。小小的六角星雪花被风吹着进入了这一片浩渺的世界,打在人的脸上,有些生疼。然而人还是照着原本的命运大手所安排,不管烈阳霹雳,雾霾冰寒,匆匆忙忙的走在羊肠小道上。他们穿着深色的大皮棉袄,里面还穿着简陋的毛衣,有的人还把棉花直接塞进了衣服里面用来保暖。宽大的帽子把头包了进去,像是一个战士用铠甲全副武装自己,用以抵抗未知但又冰冷严肃的敌人。然而这还是挡不住寒冷。风把他们的大衣吹的呼呼作响,打在人的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所有人弓着身子,像极了滑稽的老太太。在这一片死了的地界,可能唯有那一声声的吆喝和不寒而暖的蒸汽让人感觉到短暂的活了过来。

  “刚出炉的——包子喽!”

  穿着破旧长衫的中年老板打开了破烂的蒸笼,一股袅袅的仙气登时飘起,那是不同于寒雾的暖雾。围绕在边上的人等这一刻好久了,他们马上伸出了一直蜷缩在衣袖里的手,想要用暖雾温暖冻的僵硬的手。然而暖雾很快沉在了地上,于是他们也跟着一起趴在了地上,让全身都能得到短暂的温暖,但在外人看来,是如此的滑稽可笑。

  如今是乱世,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军阀混战,是升官发财的机会来了。可对于他们普通人来说,那就是要过衣不蔽体的生活了。特别是在冬天,还穿着草衣的穷人会一连串的挤到各色的小食店里面。不是为了买熟食,仅仅是为了能依靠蒸汽让自己“暖和”起来。

  这就让小食店的老板十分苦恼了:看起来这些人围着蒸笼是要买新鲜热乎的包子,没想到都是穷的叮当响的,既不买又占了位置,让他们没有一点生意好做。

  突然有人吼道:“田爷来了。”

  众人好像听见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样,连忙散开,各自回了家,又匆匆忙忙的把各自窗户房门关了起来。中年老板想要把蒸笼和里面热气腾腾的包子一起带进铺子里,没想到脚下一个踉跄,包子滚落了一地。他随手抓了两个,爬着进了房间。

  小田儿——不,应该说是田爷,他穿着一身绿色的衣服,腰间别着黑色的皮带,带着一个滑稽的帽子,帽子上有一个太阳般的红色圆形徽章,脚底的皮鞋被镗得油光发亮。他身后跟着一排队列,每个人看上去都是得意洋洋的样子,大摇大摆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田爷,天这么冷您还出来巡逻,警署里面有你这么个恪尽职守的警官也是我们百姓的福分啊。”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弯着腰,低着头,恭敬的说道。

  “抬起头!”田爷冷冽的声音传来,他立刻抬起了头。

  这个人长得十分难看,特别是一双眼睛和老鼠似得,看着田爷的时候也在滴溜溜的转着,和鼠眼男一样的。田爷低声讲着:“你看起来不是个好人。”

  然而鼠眼男对着田爷毕恭毕敬,连心里也不敢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他听说这个田爷神通广大,可以看清楚你心里想着什么。若是心中所想对他不利,他便要你好看!这个人心中只得一直想着:田爷威武,田爷霸气。

  田爷眼睛就盯着面前这个人,好像在看个小丑。他今天好像饶有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和面前这个男子聊起天来。

  “听说汉阳新进的一批轿车,是从……是从一个叫阿迈瑞克的地方进来的,叫什么,什么马,听说刚进来就被汉阳的富豪抢购一空了。诶呀兄弟,你说真是的,这马我家也有啊,几十匹的,一天换一匹骑都能骑两个月,他们怎么不来找我买马呢?”

  “是啊是啊,田爷家里的马都是千里马,只不过那些人都不是伯乐,不识货罢了。”鼠眼男连忙附和,听得田爷连连点头,心里很快乐。

  “我的日本爸爸,你应该认识吧,叫井上村一。他偏要让我做汉阳的警署署长,你说他也真是的:我当个队长当的好好的,对大家也好,大家也爱戴我。现在去做了警署,天天坐在警署里,怎么能天天喝大家见面呢?”

  “田爷……哦不,田——署长。你对大家的爱戴大家都是知道的,然而署长这个身份才更加适合你的才华啊。”鼠眼男这样讲着,听得田爷笑开了花,他心里很是受用。

  “嗯,和你聊天很兴奋,怎么说呢……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田爷声音突兀的出现了几分赏识的感觉。

  鼠眼男听见这句话立刻兴奋起来,他心中暗想:我还真能凭着这三寸不烂口舌,攀上署长的关系?激动之余,他又想拍上马屁。他余光瞄向田爷身后的士兵,正捡着滚落在地上沾满了灰尘的包子。

  “看来田爷也是很爱护环境的啊,小的认为您无愧于‘署长’这两个字!”

  田爷没有回他,只是让士兵把包子集中在鼠眼男面前的地上。他指了指,同时有露出了几分玩味的笑容:

  “吃掉。”

  “什……什么?”鼠眼男没有听清楚。

  “我说,把地上这些包子——吃掉!”

  “可是”,鼠眼男惊慌地回道:“这些都是脏了的包子啊。”

  “没听清楚我的话?”田爷声音突然冷了下来。透过他的声音,鼠眼男感到一阵寒颤,这冷冷的声音能够把汉阳的冬天冰成冰块。

  “可这……田爷。我,我,你还记得我吗?”鼠眼男突然攀起了亲戚,让田爷摸不着头脑。

  “小田儿……小田儿……我是你幼时在城隍庙里安家的小弟啊,那时候你是老大,我们都是小弟,你罩着我们,我们也都很听你的话啊。”

  田爷摸了摸脑袋,让士兵把包子处理掉。鼠眼男心中一喜:看来有戏!

  “你具体是……哪个人?”他声音冷冷,睥睨着鼠眼男。“对于那时候我没什么印象。要知道,那时候城隍庙里有小乞丐这件事众人皆知,来冒充是我小弟的也数不胜数,要是我知道你是假冒的,看我不掀了你的脑袋。”

  “绝对不敢骗您。”他又低下了头,毕恭毕敬。“那时候我外号叫阿蛋,有印象吗?”

  “阿蛋?”田爷喃喃着,好似在回想。

  “是的是的。”

  “可是有口吃?”田爷有些疑惑的问着。

  “您记起我啦?”阿蛋突然开心起来。

  一阵寒风吹来,解开了田爷尘封的记忆:简陋的城隍庙、自己的小弟、“城隍一大”,那一个瘦弱却有力的拳头,还有,那只皮毛斑驳的大黄狗。

  “可还记得‘城隍一大’?”田爷声音又冷了下来,寒如玄冰,冻髓刺骨。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阿蛋抓了抓在寒风中被吹的凌乱的头发。然而他刚说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田爷严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你,过来。”田爷转头,指了指背后的其中一个士兵。“这是我的贵宾,把他带到警署,好好‘伺候’喽。”

  士兵把阿蛋绑了起来。一副兵腔地问:“怎么个伺候法?”

  “辣椒水,老虎凳,都给老子上齐喽!”田爷的眼睛隐隐闪烁着可怕的火焰,那是复仇的火焰,那也是愚昧的火焰。

  “你……你不能这样!田爷……老大……小田儿……田署长!”

  田爷却没有在理会远处不断飘摇的声音。他看向剩下的士兵,声音愈发冷酷:

  “这些百姓真是愚蠢,窝藏恶魔……八路。这摆明是和我的日本爸爸对着干。找,今天继续找,就是把他们家砸烂了,也得给我把那几个恶魔找出来,清楚了吗?”

  “好咧!”

  肃杀的声音传遍街道,刺入了躲在屋子的每个人的心里。

  4

  田爷自从晋升为田署长,成为了显赫的达官贵人。而其作为井上村一这一号人的干儿子,更是让他在汉阳名声大噪。即使作为一个百姓痛骂的大汉奸,依旧有许多富豪想要巴结他。

  “田署长,外面有两个人想要参见,可他们没有预定。”女秘书穿着一件艳红的旗袍,低声说道。

  “那有什么,拦住不就好了。”田署长看着女秘书,温柔说道。这女秘书是井上村一老友的女儿,特地被井上村一安排到这里历练,他和老友也是有意撮合这对年轻人。

  “可他们闹到院子来了。”女秘书黛眉轻皱。

  “这有什么?轰出去不就好了?等着,看我的。”田署长站了起来,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混乱无比,两个穿着普通衬衫的人,向着田署长办公室推搡过来。看起来这两个男人力气着实挺大,连守卫都有些拦不住了。看见田署长出来,其中一个人马上跑到他身边,低声道:

  “田署长,是小的办事不利,可实在是这两个人闹得太凶了,一直嚷嚷的说要见你。门外有百姓看着我也不能动手,实在是没办法,还请署长恕罪。”说罢他就是一个低头。

  “你们先下去吧。”田署长一挥手,看向了那两个闹事的面孔,其中居然还有个老熟人!

  “共产党的,来我这……自投罗网?”他说这话时,眼睛蔑着站在左边的精壮男子,这可不是当初城隍庙前被他拦住不进城隍庙的‘恶魔’刘队长吗。只不过他们之间如今地位已经不同了:本来田署长如小鼠惧怕猫般惧怕刘队长,现在刘队长张口闭口都要对田署长毕恭毕敬。

  “小田儿,听我讲……”刘队长说道,指了指一旁的老人。

  “首先,叫我署长,知道?”田署长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不过他还是看向了那个老人。

  实在是乱世之中最为普通的老人了。皮肤黝黑,只有一双眼睛亮的惊人。他脸上带着岁月的痕迹,而且还是一段充满颠沛的岁月,沟壑纵横。这老人不知为何人,可当田署长看向这老人时,心中居然猛然悸动,狂跳不已,似是故人,既熟悉又陌生。

  “小田……田署长。”那刘队长拿出了一本牛皮本子,里面夹满了纸张。

  “这是我在汉阳档案馆借出来的档案,里面清楚记录了田氏一村被日兵屠村的记录,逃出来的人,还有村里的族谱。田署长,你这二十三年,难道就没有想过找自己的父母吗?”刘队长把这牛皮本放在了田署长面前,想要等他接过。

  田署长眼皮一跳,他看向那个老人。老人此刻居然热泪盈眶起来,直直盯着他。他拿起牛皮本,想要翻开,却终究没有抬手。不知为何,对于眼前这个老人,他心里很烦躁,不想见到他们。

  老人步履蹒跚,缓步走向田署长。他伸出了颤抖的手,想要摸一摸这阔别数十年的孩子。

  “孩……孩子。”

  然而田署长一把挡开了那布满皱纹的枯手。

  “我有日本爸爸啊。”他低声说。

  “什么?”刘队长一时没听清楚,他想靠近点听。他没想到这次策反田署长会有这么容易,当然,为了找到田署长的父母,他们确实废了不少劲。

  “只要这一次策反成功,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我就可以衣锦还乡了”。他暗暗想着。同时暗叹,终究是不能在自己这一代把日本人全部赶出中国。

  “呯”

  突然地一声枪响,仿若暂停住了院子里的时间,所有人都错愕无比。这一声枪响,终结了刘队长的奢求。田署长手上手枪冰冷,却又从枪口处飘出了一缕烟。他至死也不会知道,田署长居然会藐视这从古代传下来的宗法制,杀了他。

  “你……”老人怒目圆睁,泪水早已干涸。原本想要摸田署长脸的手,暂停在了空中,直直的指着他。老人此刻说不出一句话。

  “来人,把这位老人轰出去!”田署长冷冷道。

  “你这是在为日本人做事!你这是卖国,卖的是四万万百姓的性命!我田老汉从现在没有你这个儿子!”老人好像突然之间回光返照,说出的话气冲云霄,豪迈无比。就在这一刻,田署长看见他眼中好似有繁华星光,璀璨闪耀。

  然而他依旧不理不睬,挥了挥手,招呼守卫继续,守卫就要将他绑出去。

  “等等。”

  田署长突然喊道。他一转头,看见了老人听见这句话后的希冀目光。田署长突然露出了邪恶且残酷的笑容:

  “杀了他。”

  士兵们露出了不知所故的表情,就连老人也是一怔似乎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看着这个昔日的孩子:

  “恶……恶魔……”

  然而田署长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他自顾自的低声讲道:

  “既然我有日本爸爸,要亲生爸爸干什么呢?”

  他自顾自的走回了房间,而且带着一份兴奋。在那里他的秘书,他所爱的人正等着他。只要他们联姻,整个汉阳都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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