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九五:“蒙以养正”的千年框架
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辞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
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
凡吾所以教,其意实在于此。恐时俗不察,视以为迂,且吾亦将去,故特叮咛以告。尔诸教读,其务体吾意,永以为训,毋辄因时俗之言,改废其绳墨,庶成“蒙以养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非但文明的传承与发展,有缓急险平、起承转合,教化的传承与发展,也有这样的波澜。孔子之前的教育,教的是人伦根本,因为文献不足的缘故,已经消失无法再现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作为主要教育内容出现,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圣贤接续构建的结果。
古代的教育,教的是人伦道德。后世记诵辞章的风气兴起后,先王的教化就消失了。如今教育儿童,只应把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作为专门的功课。至于栽培涵育的具体方法,则适宜用吟诵诗歌来激发他们的志趣;引导他们学习礼仪使之养成严整的威仪;教导他们读书以开启他们的智慧;现在的人常常以为吟唱诗歌、学习礼仪有些不切时务,这都是庸俗鄙陋的见识,这些人怎么知道古人设立教育的本意呢!
大抵来说儿童的性情,是欢喜于嬉戏游乐而害怕拘束检点的,就像草木刚开始萌芽,让它舒展畅快地生长就能很快枝条丰达,如果摧残压抑它就会很快枯萎。如今教育小孩子,一定要他们顺从内心真正的喜好欢欣鼓舞,是他们心中充满欢欣与喜悦,如此他们自然就能不断进步。好比时雨春风滋养下的花木一般,没有不萌芽发育的,生长自然是日新月异的。如果像冰霜来袭一般,则会萧条破败,一天天地枯萎下去。所以凡是通过吟唱来引导孩子们,不仅能引发他们的志向和兴趣,而且能在吟唱诗歌中消耗他们上窜下跳的精力,在音律中抒发他们心中的郁结和不快。引导他们学习礼仪,不仅能使他们的仪表威严,而且还可以在打躬作揖中活动他们的血脉,在叩拜屈伸中活动他们的筋骨。教导他们读书,不仅能开启他们的智慧,而且也能使他们在文字涵泳沉潜中通过反躬省察存养本心,在抑扬顿挫地诵读中弘扬宣发他们的志向。所有这些都是顺应他们的天性,引导他们的志向,调理他们的性情,潜移消融他们的鄙陋吝薄,默移改化他们粗浅愚顽的劣性,这样使他们的视听言懂逐渐符合礼义而不感到困难,使他们的性情在不知不觉中达到了中正平和。这才是先王设立教育的本意。
如今训导启蒙儿童,每天只知道督促他们的句读功课,严格约束他们却不知道用礼仪来引导,希求他们聪明却不知道用善良来培养他们,鞭打绳捆,像对待囚犯一样对待他们。他们把学校看作是监狱而不愿意去,把老师看作是强盗和仇人而不愿意交往相处。于是,他们想尽办法要逃学而去嬉戏玩耍,弄虚作假,肆意顽劣,变得庸俗鄙陋,日益堕落。这无疑是一面驱使他们为恶,一面要求他们向善,这怎么能做得到呢?
我的教育理念,本意就在这里。我担心世俗不能体察,认为这是迂腐之论,何况我就要离开了,所以特别加以叮咛嘱咐。你们这些从教的人,务必要体察我的用意,永远以此为训勉,不要因为世俗的言论而更改废弃绳墨规矩,或许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成就“蒙以养正”的功效吧。切记,切记!
这段文字出自《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王阳明任南赣巡抚,在赣南各地订立乡约,兴办社学并颁布此文晓谕他们。借助这段文字,王阳明还原儿童教育的基本原则,将之贯彻给刘伯颂为首的当地社学教师。
客观来讲,孔子以下,鲜有圣贤专注于儿童教育领域,还原儿童教育的原则。王阳明此举,也算是接续起先王立教的本意。
没有王阳明,或许我们再难还原先王立教“蒙以养正”的千年框架,“为往圣继绝学”——其功盖莫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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