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袋子往前跑。
我在找一家医院,只有医院才有那种奇奇怪怪的药水,你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但用在人身上就会出现变化。尽管我现在抱着的只是一颗头。
这是我父亲的头。我记得我将他用力摔在地上。这之前,我看了那则有关家暴的新闻。
当时婆婆在一旁看着我,没有吭声。
后来父亲的头上留了血,头也断掉了。我不记得我是怎样将头取下的,总之婆婆说,最好是抢救一下。
所以我现在抱着袋子,袋子里装着我父亲的头。我在寻找医院。
跑到街上的时候,医院都不见了。有个铺子,像是我见到了门口的牌子,也像是有人喊我并告诉我,说看病的话这家铺子可以代理。我又往前跑了几步,又是一家可以代理的铺子。
我嘟囔了一句,怎么现在看病都要到铺子里找代理了。
我进了第二家可以代理的铺子。
“怎么了?”有人问我。
“我想看病,给我父亲。”
“是你杀的吗?”
“是我。”
“过去在那边等一会儿。”
有人接管了我父亲的头,我放心地走到另一边。
过了一会儿,有人站到我身后,问我,“是你吗?”
我转回身,是一位警察,个子比我高一头,脸和嘴都小小的,扎着马尾,好像还戴着警帽。
她真漂亮。
我点点头。
“那是我父亲,我带他来看病。”
“但是你刚才出门的时候,违反了交通规则。”她说,笑着,有点害羞。
“交通规则?”
“对,交通规则。”
我又点点头。
“请跟我走一趟吧。”
请跟我走一趟吧,不是请跟我走一趟。句尾加了“吧”,就一定是女孩子会说出来的话。
我们走出铺子,她好像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
我们走在刚刚的马路上,好像在谈恋爱一样。
我们哪儿也没有去,就这样走在那儿,也什么都没有说。但我们就是在谈恋爱。
我沉浸在快乐里,她也一样。她一直在笑。
后来我告诉她,那颗头是我父亲的,父亲是我杀的,我将父亲的头狠狠地撞在地上。
她还对我笑着,不关心我是不是真的杀了谁。
我感到有些害怕,隐隐觉得这是一个圈套。
那时候她温柔的走到我的身后,对我笑,告诉我其实我只是违反了交通规则,因为我抱着一颗头在路上跑。
我其实也不是很明白,我根本没有闯红灯,我根本没有过马路。
她想让我掉入圈套,主动承认自己是个杀人犯吗?
我其实也没有逃跑的意思。我只是说,这是我父亲,我带他来看病。
仔细想想,好像从最开始就搞错了。
婆婆不可能眼看着我伤害父亲,父亲也不可能不还手。装着头的塑料袋是哪来的,怎么楼下都没有医院,看病为什么要到铺子里找代理。我违反的是什么交通规则,我父亲的头后来到哪里去了。一个女孩子怎么会跟我谈恋爱呢。我也是个女孩子啊。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父亲闹脾气,举着刀说要砍了谁谁谁。
他就是虚张声势,我知道的。男人,都曾经这样愚蠢。
后来那个惹了我父亲的人跑到我家楼下,想要道歉,我家那时候住在六楼。
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举起了刀,刚跑到五楼,就被追来的婆婆紧紧抱住了。婆婆新买的两双袜子,就这么扭碎了一双。
父亲停下了,但是他的怒气还没有停下。这种人都是这样吧,什么也不能承受,却总是想要发泄。
然后我听到一声吼,应该是吼吧。跟着血就溅了出来。
我还站在六楼,我恐慌极了。如果当时他举着刀砍的是婆婆,我想我当时就会扭下他的头。
我跑下去,他好像又冲着自己的胳膊砍了一下。体内的怨气也终于散去。
婆婆对我说,去下楼买些药。
我问什么药,婆婆说,云南白药就行。
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穿着一条绿色的裙子。
我意识到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很紧急的,但我只是脚在用力跑着,心里一点儿也不急。
我想,干嘛要救这种人呢,他就是有病,其实他谁也打不过。
我甚至根本没有拿钱。
我摸了一下绿裙子前面的口袋,婆婆在我下楼前塞了钱给我。
然后我发现裙子上都是血珠印下去后的黑点,一颗一颗的,每颗都不是很大,但是数量很多。
身上有血迹,说明自己跟周围的人不一样。
我用两支胳膊掩盖身上的血迹,但还是觉得药店的人已经看见了。
也可能人们望向小孩子的眼神,本身就让我觉得,可能什么都被知道了。
奇怪的是,他们都说没有云南白药。我还挺高兴的。
这件事情过去后,婆婆跟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面,父亲对她说,你永远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决定给婆婆报仇。
我回到家,用一把又细又长的剑刺向父亲的胸膛。剑穿透了他的身体。我看着他咽气。
我满意地从梦里醒来。
我把这些都讲给漂亮的女警察听。
“所以其实你早就想杀你的父亲,而且杀了他很多次。”
“可能是吧。”
“那他为什么还是出现呢?”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有那么一个晚上,我跑出家求助。
天特别的黑,没有一盏路灯愿意亮起来。
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跑,只知道方向是正确的。我疯狂的敲开小卖店的玻璃窗,抖着手给姨姨打了电话。我说,姨姨,你快点来一趟吧,求你了。
然而我只对去小卖店的过程有印象,却完全不记得是怎么回家的,回家后又发生了什么。那条路又黑又长。
也许我在回家的时候晕倒了,醒来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许我觉得电话已经打出去了,所以就不怕了,于是安安稳稳的回了家,等待救援的来临。
也许,我在那天夜里,就死掉了。
小时候住的那间小屋,有一天挤满了人。
婆婆有六七个孩子,我父亲是最小的一个。
他们围在那里,传看一张大大的照片。
是婆婆的遗像。婆婆还没有死。
我第一次知道,遗像是要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就照的。
我大哭着问他们,为什么要照这种照片?为什么?
姑姑伯伯们相互望来望去,谁也没理我。我跑回隔壁,安静地哭了起来。
女警察安慰我,拍拍我的后背。
“别哭了,都长大了不是么。”
我还是哭,其实也没有多少眼泪,但就是有一种悲恸感袭来,抑制不住的难过和头疼。
想起了那时候我暴晒在太阳下一个人玩土。
想起了住在那栋楼楼上的女人被掉下来的天花板砸到,父亲跟着人群一起跑了出去。
想起了我跟着邻居家的小哥哥们赛跑,然后一头栽到了地上。
想起了父亲无数次的大喊大叫。
我血肉模糊的童年。
我曾跪在床上,向上天祈求,祈求不要再发生这样那样的事。
我设计了祈祷的语言,每天如同入魔一般不停念叨。
我写故事,让自己一次又一次死在故事里。
我不停地伤害身上的同一个部位,希望可以与即将发生的灾难相互抵消。
我说,我舍弃我自己,给你。
在遇到女警察之前,有一段时间我是一个人捱的。
我远离了家乡,将婆婆一个人留在有父亲的家里。
我没日没夜地工作。
我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期待一个又一个阴天。
我不要再想起那个地方。
但是消息却总是从那个地方传来。人终究不能成为单独的个体。
婆婆疯了。
邻居说,婆婆每天都会出来散步,最近有些不正常。
我想,我们什么时候正常过。
婆婆在小区里一圈一圈的散步,不能停止地捡地上的烟头儿。
我喊她,她也不看我。于是我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胳膊。
婆婆看见我之后像疯了似的抓我打我,将一袋子烟头统统扔到我的身上,散了一地。
然后弯下腰,又一个一个地捡起来。
我坐在花坛边,想等到天黑得连一个烟头儿也看不见。
可是路灯亮了起来。
婆婆累了,终于肯跟我回家。父亲也在家,清醒着。
我把婆婆安置到床上,让她安稳地睡着。
我问父亲,“婆婆怎么会这样?”
“你问婆婆去啊。”
“她为什么捡烟头?”
“我也捡了。”
我想辱骂他,但我不想吵醒婆婆。
第二天一早,婆婆似乎认出我来了。
她冲我笑笑,然后责怪我,说我不该回来。
当天晚上我回去的时候,小屋里又围了很多人。
姑姑、伯伯、他们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
“还剩一口气了。”姑姑对我说。
婆婆躺在床上,眼睛闭的死死的,好像谁也不想再见。
每一次呼吸过后,嘴里剩的那口气都透过嘴唇扑出来,然后减少一些。
天已经黑了。
大伙儿都站在屋里等着。
姑姑怕小孩子会怕,就把他送到隔壁去睡。
大概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婆婆再也扑不出气了。
大伙儿开始张罗搭灵棚。
可能是因为太吵,送到隔壁的小孩突然跑出来,他没找到自己的妈妈,于是在我身边站下。
“你怎么醒了?”
“我都听见了。”
“你不害怕吗?”
“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呵,傲慢的小孩,他说他什么都知道。
“明天我得跟老师请假,参加葬礼。”
“葬礼不在明天,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我守了夜,大部分人都在灵棚搭好后就离开了。
终于安静下来。
这时候,父亲回来了。他把捡来的一袋子烟头儿统统倒到婆婆的遗像旁,然后呼呼大睡。
我踹了他两脚,让他不要发出那么大的鼾声。
多么天真。
葬礼那天,那不知道是哪位哥哥家的小孩也去了。
他躲在一个女人的背后,眼睛里满是恐慌。
“你知道对面的门后面是什么吗?”
他摇摇头。
“是大锅炉,有一天你也要被扔到里面去,烧掉。”
“为什么?”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他终于哭起来。我被他的妈妈推开。
自以为是的小孩。你其实一无所知。
婆婆被推进去的时候,姑姑不住地跺脚。
她可能真的很悲痛,这是她送别一个生命的方式。
后来她和几个伯伯被叫去挑拣婆婆的骨头,因为这个,他们发生了争执。
为了自己能挑拣最重要的骨头。
父亲始终没有露面。
我回到小屋的时候,他还坐在婆婆的遗像旁边,那张早太多年就照了的遗像。
我有时候会想,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遗像,是什么感受呢?
婆婆是什么感受呢?她大概什么也没去感受。
电视里播放着一个被家暴的女人,她说她的头被揪着使劲撞到墙上。
父亲点燃了满地的烟头。烟头点燃了纸钱和元宝。纸钱和元宝妖娆着去拉扯婆婆的遗像。
我拿起墙边的拖把想要隔着火圈挑开相片上烧着的纸钱。
父亲确伸出手抓着拖把不放。
我们俩都使着劲。我最终把他拖出了火圈。
婆婆的遗像被烧着了,那张被准备了那么久,确只派上三天用场的照片。
我恨极了。
我感到体内有怒气在四处冲撞。
我抓住还在给自己灭火的父亲的头,使劲儿地往地上撞。
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头就给撞的直流血。
我提起他的肩膀,用力地摔在地上。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看见婆婆残存的照片,她面无表情的盯着我。
她对我说,还是需要抢救一下。
我于是拿了婆婆之前用来装烟头的袋子,将父亲的头放在里面。
我抱着袋子,冲出了不算大的火。
父亲的身子和婆婆一起,还是留在了小屋里。
终于,女警察对我说,走吧,我带你去警察局,没事的。
我也觉得挺好的。
监狱里面其实还算平静,每天按时起床晨跑,吃早餐,然后劳动,放风,午睡,做活动,可以读报纸,听音乐。
这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
我再也没做过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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