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我们都知道,就是没有污垢、没有病菌的意思。但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是不是已经杀菌消毒了,就一定是干净的呢?
你先别急着回答,来,跟我一起做一个思想实验:
假如我把你穿过的鞋,放到锅里高温蒸上半小时,再当着你的面放到消毒柜里杀菌,最后拿到实验室里检测,保证那上面一个细菌和病毒都没有。
现在,我拿这只鞋,给你盛上牛肉汤,递给你。请问,你喝不喝?
你肯定不喝。我和你一样,我也不会喝。哪怕全世界最顶尖的医生,向我俩保证它是干净的,喝了不会生病,我俩还是会觉得不干净。
你看这份牛肉汤,经过最严格的杀菌消毒工序,绝对不可能还有一粒灰尘、一个对人体有害的病菌,而且,它还有顶级医生的担保。但为什么我们还却觉得它不干净?干净真的只是一个卫生学的概念吗?
是不是没那么简单了。其实,对于这个问题,人类学有一种解释:干净的东西,就是符合内心秩序的东西。人们之所以会觉得一些东西不干净,从根本上说,是因为这个东西的位置不对。
要理解这个回答,我需要为你请出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玛丽·道格拉斯女爵士,Dame Mary Douglas,1921年3月25日-2007年5月16日)。她从“干净”这个问题切入,提出了一个概念:分类图式,英文叫作schema。人们通过分类图式,认识和感受世界的秩序,这是一种很普遍的情况。
分类图式
它有点像列维-斯特劳斯说的心智结构,是种无意识的存在,只有当我们遇到挑战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它。
所谓挑战,就是位置不对的事物和无法归类的事物。这些东西一出现,就会触发我们的分类图式,就会被认为是“脏”的。
你可能已经想到了,这一讲我不但要说清楚“脏”和“干净”的区别,更重要的是,我想从这个角度告诉你一种人类学认识世界的方式。
我们先看第一种挑战:位置不对的事物。
简单来说,在我们已有的认知图式里,A就应该在A处,B就应该在B处。但如果我们看到A竟然出现在了B处,这就会挑战原先那个图式,引发我们的不适感,让我们觉得不干净。
比如,同样的一碗汤,我们吃到嘴里面,觉得干净没问题。但如果这个汤汁不小心洒到了桌上、溅到了衣服上,哪怕桌子和衣服都是干净的,我们也会觉得洒掉的汤汁变成脏东西了,桌子要擦,衣服要洗。你身边可能还会有朋友反复擦反复洗,用玛丽·道格拉斯的理论解释,就是因为他们头脑里的那个认知图式特别强烈,一心想要东西回归到它原本正确的位置上。
再比如,家长看到小孩把臭袜子扔到洗衣篮里,会觉得很自然,没有任何问题。但同样的脏袜子,被小孩扔到了书桌上,那家长可能就暴跳如雷了。在家长的认知图式里,脏袜子就该待在洗衣篮里。
我们再回头看开始的那个思想实验,为什么用一只干净的鞋盛牛肉汤,我们也喝不下去呢?就是因为,在我们的认知图式里,汤不可以被盛在鞋子里。鞋子是用来穿脚上的嘛,不是是装食物的。
好,我们再来看第二种挑战:无法归类的事物。
这个也很好理解,如果一个东西,没法安放在我们已有的认知图式里,我们也会觉得受到挑战。
比如我们很多人,本能上会觉得粘稠的东西不干净。
如果我们不小心把蜂蜜沾手上了,黏糊糊的,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但如果是酒洒到了手上,那种异样感就会轻很多。
再比如,如果我们去菜市场,看到水盆里蠕动的鳝鱼,心里也会不太舒服,想要赶紧甩开。但如果是一颗颗土豆,就没这种感觉。
这是因为,在人们通常的分类图式里,液体就是液体,固体就是固体,分界线很清楚。所以一旦出现了一种既不是固体,也不是液体的东西,比如黏糊糊的,我们的认知图式就装不进来了。所以这种粘性物质会让我们觉得不舒适、不干净。
好,两种挑战说完。
这些挑战其实由来已久。往上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6世纪,以色列人摩西写成的《利未记》,里面记录了当时的律法条文。
稍微提一下,《利未记》也是玛丽·道格拉斯的灵感来源。他本人是天主教徒,《利未记》是《旧约》里的一卷。
我们从文本的角度,来看一下《利未记》,它借上帝之口,详细规定了哪些东西是干净的、是能吃的,哪些东西是不干净的、不能吃还不能碰。而它们背后的标准,就是天主教里上帝定义的分类图式。
比如,在水里游的鱼,就应该有鳞有鳍。所以那些没有鳞、没有鳍,却又可以在水里生活的动物,像鳗鱼,就是不干净的。
再比如,前脚长得像手的,就不应该在地上爬行。所以那些前脚长得很像手,却又反常地在地上爬行的动物,像壁虎、蜥蜴,也是不干净的。它们不仅不能吃,甚至连碰都不能碰。
一句话就是,上帝规定的秩序,清晰且明确。符合这个秩序的,就是干净的。放不进这个秩序的,就是不干净的。
在天主教徒眼里,世界的秩序是由上帝创造的,必须要遵守。
在不信上帝的人眼里,这个世界仍旧需要秩序。在遇到没有办法归类的事物的时候,人们就会觉得秩序受到了挑战。
分类图式就是我们感受这种秩序的方式。它不是我们自己凭空想出来的,而是文化赋予的。
比如,在中国人的认知图式里,印度人直接上手“抓饭”,挺不干净的。
但在印度人的认知图式里,他们有一套自己对干净的规定。比如只能用右手吃饭,左手要用来处理一些避免不了的污秽。所以吃饭的时候,印度人的左胳膊会贴着桌边,手垂在桌面以下,或是干脆把左手藏在隐蔽的地方。在高档餐厅吃饭,服务员端上来用于洗手的水,也只能给客人清洗吃饭的右手。
我们每个人在特定的文化里成长,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学习并且接受这个文化中的分类图式。等到我们长大了,分类图式就会逐渐印刻在我们的脑中。
改变认知图式
挑战我们脑子里已有的分类图式,就是在挑战我们已有的世界秩序。
前面那些例子里,那些东西之所以让我们觉得不干净,其实是因为它们放不进我们的认知图式,会让我们觉得不舒服。
要消除这种不适感,看上去并不难办。
位置不对的,我们就让它各自归位。比如开头我提到的那个思想实验,解决方案很简单:鞋子继续穿在脚上,汤继续盛在碗里,让它们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我们也就不会觉得不干净了。
没法归类的,我们也可以处理,把它们消除就好了。那些黏糊糊的蜂蜜,背上有黏液的鳝鱼,我们眼不见心不烦。
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是因为前面这些例子,尽管给我们带来了不适和焦虑,但至少还没有造成生命伤害。
严重的挑战,会涉及人命。比如我在讲到博厄斯的时候说到,非洲有的部落,如果女人生下来一对双胞胎,当地人会觉得这会给部落带来危险。原因就是,当地人的认知图式里,一个子宫只能生一个孩子。如果生出来是双胞胎,多出来的那个,就没法归类。所以当地人会直接杀掉双胞胎,粗暴残忍。
这种简单粗暴的做法,当然不是好的解决方案。
好的做法是,改变我们的认知图式。也就是在我们头脑的分类图式里,给它们安放一个位置,学着去接受它。
比如,非洲那个部落,后来逐渐接受了现代医学知识,知道了双胞胎其实是正常的。现在他们的认知图式里,双胞胎就有了一个确定的、合适的位置,部落里的人不害怕了,也就可以通过这样的干预手段,阻止当地人再继续残害婴儿。
改变我们的认知图式,也能更好地回应我们当下的现实情况。
比如新的传染病爆发的时候,我们逐渐主动去了解这个传染病的方方面面,接受它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和我们共存的现实。那么我们就会消除不必要的焦虑,配合政府和医务人员,正常做好日常的维护。我们的生活和工作,也会渐渐地回到相对正常的轨道上来。
当然,这肯定不是说,以后我们就可以不洗手了,该讲卫生,还是得讲卫生。
最后回到我们开篇的问题:干净不仅仅是个卫生学的概念,在人类学看来,我们觉得一样东西干净,是因为它符合了我们内心认定的秩序,也就是认知图式。
我们知道了“不干净”的背后,原来是认知图式在捣蛋,那么以后再遇到类似的焦虑和恐慌,就可以从容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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