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

我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她，不知何时再见，也许年逾花甲。

“你来了。”我轻轻地走近她的身旁坐下。她眼眉低垂，枯瘦如柴的手指揉弄着衣角。我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她慢慢抬起头，深陷的眼窝变得陡然温和，似初春解冻的冰河，焕发着勃勃生机。“最近有没有乖乖吃药呀。”她缓缓地点头，又垂下头沉默不语。“昨晚睡得好吗？”她听到我问她，又重新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摇摇头，眉间皱起了川字。“昨晚，冷～好冷，我要织，织毛衣。”她挣脱我的手，试图下床。我轻抚着她的背。“毛衣织好了，我给他送去了，他穿着很合适，夸你手巧，还说等他回来给你买时兴的头巾。”听到我这么说，她笑了，许久未见，多年未变的笑容亦如往昔般灿若初阳，又好像沟壑纵横的土地一夜间绽开了火红的山丹丹，春风拂面。

我从包里拿出梳子，轻轻地梳理着她银白的发。每次帮她打理，她都静静地坐在那里，乖乖地让我给她梳好头发，然后拿起镜子照给她看。我仔细地梳弄着，脑海中浮现起儿时初见她的画面。那时的她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编成精致的麻花辫垂至腰际。不可否认，在漫长的岁月流逝里，她始终是个美人。记得小时候，我曾深深地艳羡过她，暗地里学着她的样子把头发编起，每次望着镜中那短粗毛糙的辫子，都感到深深地沮丧。以至于，在我初中暑假返乡看望叔婶时，见她剪掉了那长长的辫子，竟暗自窃喜。想到这里，我轻轻地把她稀疏银白的头发梳理好，拿起镜子照给她看，她温柔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垂老的眼眸闪过一丝豆蔻少女的娇赧。

听婶婶说，她年轻时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美人。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媒人恨不得踏平她家的门槛。追求者中不乏官家子弟，一方富户。可没见她钟意过哪一个，直到有一天，她和女伴去田间割秋熟的麦子，田间蚊虫叮咬，酷热难耐，晌午休息的时候，她去河边清洗饭盒，遇见了前来下乡迷路的他，阳光刺眼，她不由得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一身灰白的学生服，一副圆框眼镜，眼镜下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

初秋的麦浪金黄，小河蜿蜒流过少男少女的心底，广博的黑土地蒸腾着蓬勃的生命与青春的热血。时光陡然辗转，年少时牵起的手在海誓山盟后，亦会灰飞烟灭。也许，多年后，也许现在垂垂老矣的她，依旧不懂亦或是不愿懂得，为何那少年一去不返。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随之改变的，还有本该与她相匹配的，那岁月静好的命途。

后来，婶婶嫁给了叔叔，同龄的女伴，或远走他乡，或嫁作人妇。只有她，依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劳作织畊，父母一年一年地老去，终于在一个深秋，她成了孑然一人。那时乡间的日子苦涩漫长，终不是女儿家一人的归宿。记得她结婚的那天，婶婶去参加婚礼，我也去了。她依旧美丽如昨，只是眼底时隐时现着疲惫与木然，望着宾朋满座，她僵硬地笑着，那笑容，成了儿时记忆中关于她的最黯然的底色。

再后来，我长大，外出求学，工作。叔婶一家也搬到了镇子里开起了百货。有一年春节，我跟随父母回村中祭祖，回来的路上见有人聚在一起吵吵闹闹，走近一看，见她满脸泪痕地匍匐在门口，旁边的丈夫和婆婆喋喋不休地辱骂着她。我想上前，却又欲言又止。是的，那时，我是懦弱的，我没有力气更没有勇气去走上前扶起她。又或者，就算扶起了，我又该说些什么？

转眼间，数十年的光阴就像一场春芽未发的梦，晦暗沉闷。日子流水般的过，这些年间，我工作，结婚，生子，重复着每一个普通女人平淡无奇的生命轨迹。许多年前，我也在那明月窗下，细嗅花香，在那酣然的梦里酝酿着属于自己的诗画人生。可有时候，午夜梦回，又陡然心酸，觉得生命就像是十七岁遇见的少年，充满了不可预知的酸甜苦辣。也许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早已有那样的一本书，安排好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命途轨迹，在等待着我们，将青丝荏苒成霜，将一世的苦乐交织成生活的琼浆。所谓芳华，不过平淡，却也似诗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