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

昨天是纪念日，天气阴沉又大风，我烦闷无比。继三次电饭煲做蛋糕失败后我觉得必须要吃到真正的蛋糕才能拯救不开心。好容易找到了肯送蛋糕的店，虽然有点远，依然果断下单。

蛋糕送到小区门口，老公陪我一起去拿。路上风大，他本来尝试戴袄上的帽子，却扯断口罩绳。好在离门口不远。

送蛋糕的看上去是位大姐，我还没报上名字，大姐就嚷嚷开来：“温老师温老师，在这儿！”老公讪讪看着她笑：“孩子在家自觉吗？家长可得看紧点儿。”这家伙高三班主任，遇上疫情也是没办法的事。

大姐愣了一下，解开口罩，笑起来一颗虎牙：“老师，您教过我呐。我是李佳佳，07级学生。我看订单是您的名字，就猜到了。”老公尴尬地笑：“戴着口罩我没认出来。”

我在旁边惊诧地张大了嘴，还未来得及反应，门卫室的大爷就拿着警棍出来：“都不要命了！一个二个不戴口罩站着聊天？散了！都赶紧散了！”老公提着蛋糕就转身，李佳佳戴上口罩，也骑上了电动车，她瘦，在风中稍显羸弱。

“07级？那不是和你一届吗？”他走了将近20米，问我一句。“反应真慢啊温老师！”我撇撇嘴，陷入回忆。

07年我去市里上高中。一（15）班，普通班。从村里到市里，一切都是新鲜的。我村霸的气质在大家亮眼的衣、物面前化为虚有。我第一次见小灵通、第一次见唇膏、第一次见随身听，也是第一次见所有的人中只有我穿纳底的布鞋。我开始自卑。

这种自卑在老师让我和李佳佳坐同桌的时候又放大到一万倍。

李佳佳有个外号，李佳人。她长得真好看啊！即使过去13年我依然记得她当时的容貌：鹅蛋脸，红扑扑的嘴唇，鼻梁挺拔，双眼明亮有神，眼角微微上挑，最妙的右眼角有一颗小小的、红红的痣。至于身高大概一米六出头，彼时微胖。

李佳人特别受欢迎，无论男生还是女生。她有自己的小团体，如果有哪天她的小姐妹不在教室，她想去厕所，后排的男生都会说声：“一起啊，我在门口等你。”此刻李佳人就会回头对他笑笑，露出一颗调皮的虎牙：“你真好。”

这时候我心里就痒痒的：我好想有那颗虎牙，好想有那颗嫣红的痣，也好想要那乌黑、齐肩的头发。

我和李佳人很少说话，我想这就是班主任的目的。我也嫉妒她好看、受欢迎。李佳人每次回到座位就很安静。

一次她团体小姐妹来找她时候，她告诉她们：“你们别那么大声，别打扰好学生学习。”我涨红了脸，觉得这个“好学生”是对我极大的讽刺，我成绩在班里顶多就是个中游。她许是发现了我的窘迫，自习课上递给我好几本书：意林、花火、读者……我都是第一次见，扭过头来，小心瞅了瞅四周，确定班主任不在才悄悄说：“我不看的，谢谢你。”

她露出小虎牙：“这不是黄书，可好看了。”我再次涨红了脸：“什么人这是？黄书？”我捏着笔不说话，她把《读者》递给我，又在抽屉里扒拉出来一本薄薄的、五颜六色的书籍：“这上面有最新的影视剧消息，刘亦菲你知道吗？要出演小龙女，定妆照超漂亮！可惜了，让黄晓明演杨过，哪里就搭了？”她又低头在抽屉里翻来翻去，递我一张卷起来的纸：“这是小龙女，你要不要看？”我来得及回答，她就铺到桌面上：神仙姐姐一袭白衣，犹如天人。我正惊叹，她咳了一声把数学书展开。我抬头，看见班主任即将进门，在我们身边也停留一刻，又走了。

自此我和李佳人亲密起来。她不再和她的小团体在一起，她说她们屁事儿太多。我不吭，我不知道她们的屁事儿是什么，我想问又怕李佳人笑我八卦。我也再进一步知道了李佳人的魅力：我们去书店，她翻过的书第二节下课就都会出现在桌面上，说是别人送的。

她知道我上课不敢说话，就给我写纸条：“桌儿，咱们的体育委员在追我哎，我一点都不想答应。”我回头看看体育委员，他正盯着李佳人看，我点点头：“嗯，李佳人，他太黑了。”李佳人看着纸条笑出了声，班里都抬头看她，班主任走到她旁边问她在干什么，她站起来半天，从抽屉摸出小灵通递给班主任：“我看了个笑话儿。”我为此特别愧疚，李佳人狡黠一笑：“反正我不用那个。”

可能是因为我话少，李佳人觉得我可靠。她总会把自己约会的细节告诉我。“桌儿桌儿，我和体育委员好了。”“桌儿桌儿，我俩差点上床。疼得时候我才喊停。”“桌儿桌儿，我爸娶后妈了。为了庆祝他们新婚，我和体育委员睡了。好疼啊。”她说的时候不指望我回复，我看着她眼角嫣红的痣，想象着她说的内容。

李佳人引起了班里的整体大排查。她化了一个大浓妆：眉毛黑又粗，眼影深紫，嘴唇血红。班主任扯着她胳膊把她拉出去，吼她去洗脸，她倔强地站着不动。班主任罚全班都站起来，跳着问候了我们家人，然后盯着大家的脸瞅，搜了所有女生的抽屉，除了我。我猜测，可能因为那时班级前五名里只有我一个是女生，更可能是因为班里只有我一个人穿着布鞋。

李佳人回到教室后，把自己眼影、口红都从我抽屉拿走，边拿边笑：“桌儿桌儿，你真好。”她想了想，又递给我一个粉红色透明的小瓶子，像红霉素软膏那种形状的药瓶子，见我困惑，她说：“唇膏，可别吃了。”她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拿起粉红色的小唇膏，在我下唇上一点一点涂起来：“从唇中间开始，点一下，往两边拓展，来，抿嘴。”

她合起嘴唇，用劲儿抿了一下，又张开。我盯着她的痣看，也看见了她眼里猩红的血丝和眼角的青紫：“老师打你了？”她露出虎牙：“我爸。”

老师把李佳人调到后排了。我们不再说话。仿佛我们不认识一样。

高一快结束时候，省内有一期的海选活动大火全国。选完男声又选MV女主，李佳人报了名。班主任恼火至极：“你们要是想吃青春饭，给我滚出去！我不要你！学校也不要你！”

李佳人当选了，一时大家都觉得她成了偶像，同学们总是聊起她。我悄悄盯着体育委员看，他正靠着后门吻一个叫瑜的女生。他吻得深沉，闭着眼睛，手托着她头。我想起来李佳人说：“那个黑子他接吻老是睁着眼睛哎，他和你一样变态，特喜欢看我的痣。”

再见李佳人的时候，高二了。我进了好一点的班级里。她站班门口时候引起一片尖叫。这种喧闹满足了我内心的虚荣。李佳人说她退学了，准备离开这个城市，想和我一起吃顿饭。我去跟老师请假，老师想不起来我的名字，我自己写了假条他便愉快应允了。

吃饭时候李佳人点了根烟，眉眼里没有了高一时候递给我纸条的调皮。我想我肯定很呆，依然盯着她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狭小的却很受欢迎的土豆粉店里满是酸辣的味道。她说：“桌儿，我自己去闯荡去了。学习不一定是唯一的出路，我要看看这世界。”烟雾迷迷蒙蒙散开，我再执着也看不清那颗红痣了。

我再没见过李佳人，也从不曾联系。仅从杂志上看见过一次她拍的服装广告，也在很喜欢、受众不广的一首歌的MV里看见过她。

不知道李佳人是否阅遍了千山万水。

老公催我吃蛋糕，说我买了又不吃是怎么回事。我想着那骑车去的佳人，希望她在这大风里来回也一样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