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头黑珍珠

我一直都相信，人与人之间，或者人与物之间的相遇，都是一场注定的缘分。有些人与你擦肩而过了无数次，可你不会多看一眼，而有的人也许只是一个回眸，一句话语，你就会引为知音，相见恨晚。

物也一样，有的物件你拥有一辈子，也不见得会产生多深的情感，而有的物件他生来就在你的骨子里，你的血肉里，似乎你就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来。

紫金釉虎儿枕

今天，我要说的就是这样一对专为黑瓷而生的夫妻，夫名刘忠阳，妻名周引弟。由于机缘巧合，我有幸认识了妻子周引弟，在她那里了解了黑瓷的发展历史，文化底蕴。我这才发现，原来日本一度宣扬的匠人匠心中国一直都有，而且这些匠人们很多就在我们身边，就在街头巷尾的平常人之中……

参加研讨的刘忠阳夫妇

这几天天气极热，闷在家里感觉人都要发酵了，老公提议去哪里玩玩儿。商量结果我们去了尧头窑文化遗址。也是有原因的，我和老公似乎都对石头泥土类的东西感兴趣，比如玉石、砚台、陶器等。但是我不像张岱，张岱拿着古人用过的玉器还说能嗅到古人的体香，我私以为纯属富家公子哥儿式的臆想。尤其玉器我最不喜欢古玉，我总觉得那是别人戴过的，当然根本原因肯定是因为没有张岱那样的经济实力啦！

忠阳作坊外院落一隅

二宝还小，待到一觉睡醒，出门时已经下午三点了。到了尧头古镇，才知道尧头窑遗址景点还未正式向外开放，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想玩的热情。来之前老公已经详细询问了堂妹，所以我们直奔尧头古街景区。

黒釉螺旋纹玉壶春瓶

在古街外围，我们看到了好几家可以称得上高大巍峨的窑门遗址。据村民说那都是以前的财东家，大门建的很是高调，门前依然挺立的石狮子和拴马桩，也高调宣扬着主人显赫的过去。和老公进去看了之后我很是感慨，过去的财东住的地方，还没有现在的贫困户住的房子高大敞亮，可见还是新时代好啊！顺便提一句，因为尧头地理条件特殊，所以很早很早以前的人们都住在窑洞里，当然现在依然有一些，毕竟住在窑里冬暖夏凉，还很环保呢！

财东家的故居大门外

我们选了左边的那条路进村，因为路中间设置了拦路石，车只能放在南关城门外，游客得步行过去。道路左边墙头精致独特的瓷器灯罩很吸引人的眼球，后来才知道那些瓷器灯罩全是2017年忠阳作坊烧制的，每个灯罩上面都刻了一圈橡树叶，灯罩通体是镂空的心形图案。如果到了晚上一通电，那些心形图案里便会发出暖暖的柔和光影，光想想都是诗情画意的。有机会下次再去尧头，我一定要看看发光的瓷器灯罩，走走灯影下的古街，住住别具风味的窑式客栈……

墙头的瓷器灯罩

移步向前，在小广场外那棵高大的古槐树下，你可以悄悄问问大槐树，你从哪里来。我们还进去参观了小广场上一家瓷器生产作坊，因为院子中间的妖怪鬼碗成功吸引了丫丫，这也是丫丫给那个大家伙起的名字，或许是造型太高大看着有点凶猛的缘故吧！但老板很热情，让我的小二丫在他家看娃婆婆瓷凳上坐着照了相。对于看娃婆婆的称呼，是后来经周老师介绍才知道的，那是一件有着仰韶遗韵的瓷中神器，当地民间称之为“看娃婆婆”，在古代是小宝宝们的专用座椅，安全不易倒。我不由感叹，古人可真是有大智慧啊！

丫丫口中的妖怪鬼碗

一直沿着青砖铺就的街道，我们来到了尧头古街，我和丫丫荡了会儿街边的木制秋千，才继续向前。因为天气炎热，游客并不多，走在那样的街道上，让人有恍如隔世之感，仿佛自己就是这条古街的一份子。当然街道大部分是17年翻修过的，并非真正汉唐时的街道，周老师说，她记忆中的老街要比现在的更好，我想其实中国人的骨子里大都是比较怀旧的。不过尧头的黑瓷确实起源于汉唐，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在我们看到的窑址里就有明清时期的。

窑上窑遗址之道光窑

正走着，古街左前方一家写着“忠阳黑瓷展厅”的牌匾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也是缘分吧！我们就这样无意中走进了忠阳展厅观赏，这才有幸结识了这位民间黑瓷制作大师——周引弟，也才有了后来的故事。但直到离开我们并没有见到她的丈夫刘忠阳，也就是忠阳作坊的男主人。回家途中我们曾特意去参观了忠阳作坊，只是时间已晚，作坊门已落锁，只剩院子里一溜的大缸，和缸里静静澄着的黄泥，迎接了我们五个老老小小的不速之客。虽然最终无缘得见刘忠阳老师，但从照片看，刘老师应该是个粗犷豪放的关中汉子。

刘忠阳老师调釉

初识周引弟老师，缘于她对自家黑瓷制品的精彩介绍——灵感说。一个不创作的人可能无法理解这种说法，而对于像周老师这样的艺术家来说，灵感就是作品的灵魂。我先被周老师家的黑瓷作品吸引，后来周老师的话语更是触动了我心底那根久未发声的弦。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想要深入了解黑瓷，了解周引弟老师，更想要写写黑瓷写写周老师的强烈愿望。

游人如织的忠阳展厅门外

游玩观赏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就我们一家还在忠阳大厅里问东问西，不肯离去。周老师一看我们携老抱小的，是用心在听用心在看，就把她放在箱底准备参展的茶杯拿出，让我们欣赏碗底的精美图案。那四件展品瓷质细腻均匀，碗底的图案都是瓷器烧制过程中自然晕出的不同形状，个个都是孤品绝品，让人不由惊叹于民间制瓷技艺的精湛高超，和自然之力的鬼斧神工。在观赏过程中，我不知不觉迷上了黑瓷，既佩服这传承千年的技艺，又被周老师的善学谦虚所折服。

黑釉茶具

周老师年龄应该已过知天命之年，虽然当时丫丫喊奶奶，但私下里我更愿意叫她周大姐或者周老师。周老师很健谈，说起黑瓷知识简直如数家珍，她家以前烧制的黑瓷精品她几乎全部记在心里，包括忍痛卖掉的，获了各种参展金奖的，和被各大博物馆永久收藏的。比如前边图片中的紫金釉虎儿枕，就在香港非遗会上获最高奖，再比如黒釉螺旋纹玉壶春瓶，就被宋庆龄基金会收藏，还有黒釉窑变狮扭盖罐，在16年第二届全国当代工艺双年展入围，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参展，并被中国工艺美术馆永久收藏。但是获得这么多奖项和荣誉的周老师，并没有骄傲，没有停下她学习上进的脚步，这也是周老师身上最吸引我的地方。

黒釉窑变狮扭盖罐

因为二宝睡觉，我就抱着二宝去展厅里间的会客厅休息，意外发现茶几上的废报纸写满了各种形态的福字。这才知道周老师家瓷器上的图案和文字，全都是周老师一笔笔画上去一个个写上去的，她现在一有空闲就练习书法，而这几天正在练“福”字的不同写法。不止如此，周老师的诗也写的很不错，比如她给自家的黑瓷精品“塔盒”就写了一首，算是一首打油诗吧：

远看黑如珍珠山，

拾步走近来细观。

层层叠叠拆开看，

调料原来放里面。

是不是很不错！要知道周老师可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啊！只是塔盒这么精美，谁舍得用它装调料呢！

黑瓷精品塔盒

周老师还说了她写这首诗的趣事，塔盒出窑后很精美，周老师上厕所呢突然灵感一来就想到了这么几句，马上小步跑回作坊记了下来。也正是因为这首诗，周老师谈到了创作和灵感，她说有时候没感觉，一窑的东西做出来没几个出彩的，有时候感觉一来，一天一夜在窑里描描画画，出来的几乎个个精美。周老师还说丈夫刘忠阳因为长期长时间久坐的原因，屁股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可见真的要做好一件瓷器，个中艰辛只有制瓷大师们自己清楚了。

黒釉将军罐

据周老师讲她娘家世代制瓷，她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嫁给刘忠阳先生后，至今整整34载，也在日日制瓷，夜夜勾坯中度过。而丈夫刘忠阳更是出身于陶瓷世家，自幼便跟随祖父和父亲学艺，其制瓷技艺精湛，拉坯手法娴熟，在整个尧头陶瓷界也是独树一帜。而现在，刘忠阳老师还是尧头窑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人。忠阳作坊的瓷器以前都是老窑烧制，纯手工制作，使用的也都是天然釉子，所以价格自然也不低。用周老师的话说：手工制作也分三六九等，在我看来周老师家的无疑是最高的那一等。用澄城县美食家韩忙喜先生的话说：在尧头，忠阳瓷器最贵，忠阳瓷器也最好。

认真专注的刘忠阳老师

但现在，尧头窑的瓷器多数为煤气窑烧制，应该也包括忠阳作坊的，政府可能是出于环保考虑吧！可我觉得这政策似乎有点绝对，有点一刀切了，非遗传承不应该就是纯手工原生态吗？我想也不至于烧几窑瓷器就污染环境了吧！

高颜值瓷器灯罩

在这物欲横流的浮世之中，很多人急着变现，急于求成，但刘忠阳夫妇却能静下心来，就这么稳稳的慢慢的，在自家小小的作坊里，心无旁骛的劳作，除了真喜欢，除了真爱，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力量能让他们做到这样的淡然柔和。不说瓷器，仅就情感而言二人也是夫唱妇随，恩爱夫妻的典范。周老师在朋友圈里说：尧头黑瓷是泥土与清水的凝合，是釉料与烈火的升华。我要说这是阴柔之美和阳刚之气的糅合，是丈夫和妻子之间甜蜜的情话，更是周老师夫妻二人心血和芳华的结晶。

伉俪情深的刘忠阳周引弟夫妇

也正是因为黑瓷制作的艰辛不易，周老师感慨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学作黑瓷，继承家业，而黑瓷制作技艺的传承发展就成了目前最大也最亟待解决的难题。所以国家是花了大力气在保护尧头窑的烧制技艺，早在2006年，国务院就将尧头窑烧制技艺批准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13年，国务院又将尧头窑遗址批准为“第七批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直到现在，国家保护、发展黑瓷烧制技艺的初心依然坚决。

黑瓷精品

到了周老师家，黑瓷的发展传承一样艰难。周老师夫妇有一子一女，为了继承家业，更为了黑瓷的发展和未来，周老师夫妇可谓软硬兼施，想尽方法。这才将女儿送进了浙江艺术学院，给儿子则又在陕师大报了9月份即将开始的非遗培训班。作为老一辈的民间制瓷匠人，周老师对尧头黑瓷事业的继承发展一直忧心忡忡。

周老师家一大家子

所以当她听说我要写文章介绍尧头黑瓷文化，介绍她家作品时，显得非常高兴。她说她不止为能给她家作品宣传，更重要的是能让更多的人了解尧头黑瓷，并为黑瓷烧制技艺的传承发展尽一点绵薄之力。周老师认为黑瓷烧制技艺不应该断送在他们这些后人的手里。

精美的瓷具

是的，其实周老师家的黑瓷制品从来不用多宣传，更不愁卖，她家的瓷器拿在手里自己就会说话。比如这段时间他们夫妻俩正在准备展会展品，所以店里基本一直没货。就在那天周老师让我们欣赏那几件即将参加会展的精美茶杯时，有游客问价格，周老师就一句话：多少钱都不卖。我当时的感觉是周老师说话语气好冲，真不会做生意，后来周老师向我解释了个中原委，我才释然。原来，以前她家展厅的瓷器都是标了价的，有一些精品，价格甚至都故意标的偏高，因为就没想着要真卖。

忠阳展厅一角

即使这样，还是有一个游客看上了展厅里的两件珍品——日月对盏，顾名思义应该是杯底有自然晕出的日月图案。周老师说她当时标的价格在15年堪称天文数字了，没想到人家就有那样的真土豪，不差钱的。而且后来她说不卖都不行，游客就在店里软磨硬泡，质问她既然不卖为什么标价，总之不卖就不走。一直到晚上周老师都关不了展厅的门，最后丈夫忠阳也来了，还是没办法，只得忍痛卖给了游客。周老师到现在依然对那两件作品念念不忘，可见东西有多好，最遗憾的是周老师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所以现在周老师家展厅里的瓷器都不标价，因为只是展品不是商品，顾客真的要买忠阳作坊的黑瓷制品都得提前预定。

玛瑙红手把玩

真的，看了周老师家的黑瓷制品，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日本韩国的那些豪门大户们，都喜欢在自家的古董架上摆放一两件黑瓷的原因了。因为黑瓷制品沉稳而内敛，华丽而低调，放在那里，本身就是庄重而有分量的。怪不得经常有日本民间或官方的专家学者来忠阳作坊学习交流，真的是高手之间的较量呢！

来自铜川和日本的专家交流学习

黑瓷也是尧头窑的特色，被称为瓷中“黑珍珠”，它和南方的“青瓷”，北方的“白瓷”遥相呼应，自成一派，以其浑厚大气、质朴简拙而著称。忠阳作坊的宣传册上介绍：“尧头黑瓷，源于汉唐，兴于宋元，盛于明清。其造型稚重，粗中寓巧，普而不俗，釉质滋润……是泥与火的邂逅，是技与道的传承……”我觉得这介绍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大。周老师说她家瓷器使用的全是对人体有益的天然釉，并拒绝使用合成釉，我想这也是她家黑瓷价格偏高却天天缺货的原因之一吧！周老师家黑瓷即使有瑕疵的一个小茶杯，它的售价也得人民币80元。而一套好的茶具成百上千则是很正常的价格。

看娃婆婆

相比较大批量的生产，周老师更愿意和丈夫一件件的亲手打磨描画，既是对制瓷工艺的古法传承，也是夫妻二人之间的乐趣所在，更是匠人匠心的集中体现。等到那些瓷器烧制成功时，它们一个个就像在周老师夫妇细心看护下长大的的孩子，自然充满了情意。所以忠阳作坊的每一件作品底部，都刻着“忠阳”或者“刘忠阳制”字样。我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小小的作坊里，丈夫拉坯制作，妻子题字描图，静默的空气里充满了甜蜜，偶尔抬头的微微一笑，也定是情意绵绵。

窑外认真检查的刘忠阳老师

记得我初见周老师的那天，她穿着一件白底青花瓷图案的中式大襟半袖，浅藕粉色阔腿裤，现在想来真有人淡如菊之感。我想一个人和真正的艺术接触久了，气质风韵自然会受其影响，从而变得古色古香起来，就像周老师一样，瓷如珍珠，人淡如菊。而周老师的微信名就叫尧头黑珍珠，文章写出后，思虑再三，我决定用周老师的微信名做我这篇文章的名字，我觉得比我之前想的《邂逅黑瓷》或者《初识尧头窑》要更切合。

正在专心勾画的周引弟老师

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真是这样，你放眼这三秦大地，满眼都是黄土，可能烧出这么精致的黑瓷的就只有这尧头的黄土了。我总觉得走在陕西这片土地上，一个个地名街角都是有故事的，比如这澄城县，就是唐代时魏征的封地。难怪已故非遗专家靳之林先生在文章《魂系尧头》中说：“每当我强烈地渴望召唤民族精神力量的时刻，我就想到了尧头窑，就情不自禁地跑到澄城，感受由仰韶文化彩陶一直到尧头窑陶瓷，延续至今没有断裂的中华本原文化的积淀和民族精神的力量……”

正在装窑的刘忠阳老师

我也有这种强烈的感受，在陕西，文化气息实在太浓厚，你一不小心看到的一处院落，一座大门，说不定就是明朝或清代时达官贵人家的宅院。现在，我就被这有着汉唐之韵的黑瓷深深吸引，并为之倾倒。

其实，尧头窑在清代康熙年间品种就甚为丰富，有碗窑、瓮窑、黑窑、砂窑四个行业，造型古拙，瓷胎坚实，与高雅精致的宫廷瓷器风格各异，也曾一度行销四方，声名远播。我以为两者相比，如果一个是取悦上流社会的阳春白雪，一个便是满足普通百姓生活日常的下里巴人。

黒釉花揷瓶

所以，在陕西要说遍地故事，处处古韵一点都不夸张，而这小小的尧头古街就是藏龙卧虎之地。比如，周老师家展厅会客室小门上横批为“书香”的这幅对联：花落砚池香描字，竹摇窗楣韵入书，是不是古韵十足呢？对陕西情有独钟，不止因为老公是陕西人，就觉得，在陕西，你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这种古风古韵的吹拂熏陶……

宝石蓝双耳广口瓶

决定春节有时间再去尧头，再去拜访周老师，这次不是看热闹，而是切身感受黑瓷文化的魅力。

来吧！我有故事，你带着酒，让我们在2020年春节，在尧头古街的窑式客栈，与这有着仰韶遗韵汉唐之风的黑瓷再续前缘，共赴一场探瓷访古，不醉不归的千年之约。

忠阳展厅镇厅之宝之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