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不是很夜的时候,收拾床被。忽而听见外头有熙攘人群调笑之声,迷糊听着只听到几句“好走啊!”“下次再来”,接着是噼啪噼啪地烟火炸碎的声音,我知道了。是一场不黯然的告别。
是不必去看人的,因为这个时代的告别,总有那么两三种真实的东西能够猜到。最常的不好的便是口心不一而已,倘若遇到这样的境况,即使多了烟火漫天的浪漫,似乎也感受不到任何真情所在了。这样的告别,我想我做过,而且还是在不久前。
上年暑假回外婆家,途经叫海城的小镇。镇上还住了一位叔外公。我犹新之记里是有一点嫌恶与看不起这镇。想来这也是我无生而产的劣根,为此我感到悔恨无比。我身从未高尚,想来兴许是沾染太多俗败东西,导致的糟粕思想。
他不老,年岁介于六十至七十间,人有一丁点豪放,面相看上去略凶狠。我唯一对他最深是,现在一看到他,也许脑子里会浮现这样一个场景:一根长长的竹签放在火上猛烈地炙烤着,上边串着一只浑身冒油的,风干的黄鼠狼。乌油乌油的发,还有黝黄的肤,一点都不似传统的农田老汉。
我最惧畏的,恐怕就是他的热情。一见到我,不像外婆一般先喊胖了或者是高了。只是拔地而起抽着纸卷烟,啪嗒啪嗒地说:”想吃什么?要吃什么?这里什么都有,你看哦,这是猪肉,诶,里边还有五花肉……“边说着抽着,就用打起厚茧、黑一块白一块的手指指着放在青黑塑料篮子里粉嫩的猪肉。看我不说话,又摸摸旁边案板上堆起的一堆小西红柿,昂昂说道:”这可是我自己种的,好吃的哦。“我顺着指头看到那堆小西红柿,有些已经开裂,露出黄色的果肉和橙色的籽。我本能地抖抖,接着不再去看,头也不回地朝屋子跑去。“我去看看你养的猪!”“去吧!”
我走进了后厨,还是误走的。砖墙上,生生的凿开了一个大、方而平整的空,脏蓬布半扎实地缠着周围的面。窗外,是喜人的庄稼,绿得程度都没边了。想着叔外公吃着油油地菜,抬头就是这油油的地,他本生就乐呵不愁,这下也乐到没边了。然而玻璃餐桌朦胧无比,像许久未擦拭过。上面堆叠着碗碟筷子,还有前时候吃剩的食物。我只是畏缩,没有见过这样的局面。轻轻的靠近那干净的案板,粉白相间的猪肉懒懒散散地堆在上方,菜刀撇在一旁,苍蝇四舞。我只是悄悄地抖着肩,从后厨里走了出来。
叔外婆在外边收拾着干瘪的玉米粒。我从来没有恭维过海城镇上自种的玉米,想自以为的优越的该吃的玉米,怎的是这个样子呢?瘪着的,橘黄色,粒尖儿后头还黑黑一点。印象中的黄、白、糯与饱满,从海城镇里长起之后,便失去了这生机吗?我那时看着枯老铜色的手一摇一摇的收拾瘪粒们,竟如此鄙夷地想这么一想。我不碰它们,原因是会扎手。但我下次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一定碰一碰,扎扎心窝子。而我,也从未这么不期待晚饭。与表妹两个人在绿绿的田里边走边吐槽着苍蝇们的表演场地,且乐此不疲。
当天晚上吃饭,乡下人家有些习惯,便邀了四处的好邻们来同吃。我极不情愿地被推上饭桌,就算喊着:“诶呀!我真的不想吃哦……”但叔外公呢,拿着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张开一口牙就对我嚎:“外公这个菜啊,你们回去吃不到的,你看捏,猪,自己养的,这个这个青菜啊,自己种的,鱼自己去河边钓的,很好吃的。”我深深地烦恼着这样的声音,只好在妈妈的推搡下坐上矮凳子。这半生的米饭,我用筷子扒拉着,看着眼前的食物。
多半已经是冷掉的。那粉红的猪肉如今在酱油的浇灌下已经灼成酱色,伴着稀拉的蒜苗。我顿了顿筷子,下手去夹一块来尝。“真重口真咸啊……”我没有皱眉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叔外公忘了忘这边:“小鱼啊!好吃吗!”我唯诺地回了:“好吃!可好吃了!”但内心是多么挣扎,多么猥琐的挣扎,我如今想起,只觉得我有无尽的虚伪。分两桌坐,一桌是酒肉门徒,一桌是女人孩子。我望了望门徒那桌,叔外公正拿起玻璃小杯憨憨地喝着,神情无比快乐。灿橘色的老式吊灯下,冒油的黄鼠狼竟也会变得美妙起来。
这快乐的样子倒是维持了一晚上,只因为平常叔外公吃饭的时候想喝点小酒,总会遭到叔外婆一阵数。平日里我表姐表妹又出去远。唯有他和叔外婆两个,料理着田地与猪鸭。今天终于找到理由,且自己爽爽美美地下了一回厨。我想到这,又举筷向鱼。半拉的西红柿堆在鱼肚子上,鳞还没去完,味儿闻上去倒不错。我诚以为,这也许会是叔外公的得意之作,结果吃了之后,只有那无限的,回荡的——腥。
我也愣是忍着下着饭过了。晚餐后,无论门徒们多吵闹我也向田里的小道上走去。拿着相机拍这拍那。偶见了一条长草乱堆的小河,上面乱七八糟地长了一座砖桥。我想我这文艺漫天洒狗血的心是必须让我走到那桥上,感受如此的田园风光的。是咧,走上了那桥,望望远方,这行云流水的程序啊。
有深蓝色的山,和变化无奇的天,有归巢的飞雀,一点都不浪漫。远方有稀疏的长树,日暮里,颜色像极了阴沟里的水藻,柔柔地流着。接着有白而厚的浓烟,穿过那藻里,你来我往又融成一体。我以为这美,便拿起机子往远方对焦。这时叔外公慢慢地踱来,看看我,忿忿讲了声:“切,这种都拍啊,这帮人乱来的,好好的树种那里,一天到晚就烧火在旁边,也懂最后是谁哦。”我心里总想,乡下老头懂个啥呀这种炊烟入林的感觉多么飘渺多么美。又转念说:“叔外公,我给你拍张照片好不好啊。”
他一听这个,立马严谨起来了。啪嗒一下就像那些藻木似的,站在砖桥的中央。牙都呲出来了,翻翻他那酷似本山的嘴角:“诶哟,你给我照好点哦……”。接着一动不动地站着。我总见过的,老人拍照都这样,严谨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总是以为还存在拍照奢侈的时代一般。殊不知许多人早已不看重胶卷,端着数码取景框,一日三千张,也说自己是大师了。
他的事情他这般,到后一日,我看到叔外婆在田里观苗。我便想叫她站在田里让我照一张,叔外公嘴里夹着烟,含糊得讲道:“诶呀你别弄这个,弄这种一点都不生活了嘛,你就随便照,看到什么照什么啊,你外婆有时候都不给你找先喔”我无奈,只能听着老爷子的意见,草草照了几张叔外婆拔杂苗的照片。
那晚,我没有选择留宿在叔外公的家。尽管后来我回到那灯光射出的门房前,看着门徒们举杯同庆,举筷吃肉,又觉得有种奇怪的江湖豪气在,之后可以称作为麦田边的江湖。也觉得温暖极了,治愈极了,但一想起那漫天飞舞的蚊子和不熟悉的被褥,还是跟父亲去了旁边的旅馆休息。
我的嫌恶,最终也一夜消散。想到仅仅是吃饭在那里,便也无所畏惧了吧。一觉睡到三竿起,便听我妈的话下叔外公家去看看。我肯定是不想再吃那里做出来的食物,跟表妹闹了很久。叔外公家叫阿宝的弟弟,眼睛瞪得大大地对着家里的小电视,坐在那吊竹椅上,曲着膝盖,整个人跟猴似的。我和表妹总问阿宝:“阿宝你饿不饿啊……一起去吃冰激凌吗?”他羞怯地看着我们,忽眨着眼睛,就是不说话。
我和表妹最终无奈地选择结伴出行,也没有想到阿宝跟在后头。去了小卖部买冰激凌回来,只见叔外公慌忙地在街的对面找着我们,看到我们之后一副很惊喜的模样,大力地朝我们这边挥手。我和表妹那时心里可想而知,何必担心嘛。但叔外公如此耿直,在我们过去之后便开始:“诶呀你们两个人不要这样哦,等下搞不见人先怎么办啊。”芝麻大一个镇子,怎么还能弄不见人呢,与表妹都如此。而之后的送行宴,我便再不参与了。
我一直在期盼回到外婆家,哪怕是绕再远的山路,再晕,都想要回去。只因为有香糯的糍粑,有脆甜的米花。更重要的是不用再面对叔外公的瞎操心和门徒们,还有光秃秃的山和山里多变的天气。你只站那田中,前五分钟和后五分钟,望这天里的景象是不同的。烈日——灰云滚滚。
送别的时候,叔外公什么也不帮忙,就站在木门前,静静地抽烟。啊宝推着他的小单车,定定地也站在一旁,爷儿俩像极了。看着我妈和我爸忙前忙后地抬走他送的农家土鸡和青菜。我远远地望着他,他也看着,但不知道是不是看着我。我至今想起,也许他也很不爽利,也许他知道我内心在想什么,于是愈怕的不敢直视他。
等到我们把所有该拿走的都装好了之后,我也只不过挥挥手,正常地说了句:“外公再见哦。”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告别语,他这是又突然裂开嘴笑,也挥手正常地讲:“下次再来玩哦。”彼此示意点头,我便去了外婆家。尔后不过一日又为了画画而离开。
昨日夜里所听到的告别声,也许比叔外公的强一些,承诺更比我对叔外公的重多了。因为他们还有很多便利的条件,他们也会比叔外公更年轻。我听着“再见!”“明年见!”总觉得那时候对我对叔外公说的,就是敷衍。没有什么充足有力的感情,也没有许下什么誓言。我害怕,下次重聚未到时刻,也许那一边,已经有人去做了云上人怎么办呢?
这是永远无法挽留的过失。然而再惊惶,也是无能为力的吧。我曾经无比嫌恶的,如今想来不知道有多怀念。乡下人说这就是这吧,猜拳输了喝了就得喝那么多吧。麦田旁边的江湖可以不宏大,但久不久聚一聚,也比我的敷衍好太多。叔外公为了顾田,太少出镇。我们为了一些或大或小的,放假又太少回去。
这种告别,实在没有一点诗情画意,实在太残忍。我憎恨,憎恨那时候的无知与自比天齐。叔外公做得很爽利,来的人心不安罢了。于是我只能默默地希望着,下次能够吃上那些干瘪的玉米粒,能够看见叔外公自己种的西红柿,能够看见叔外公和叔外婆。我能转换吗?我又想起那次叔外公领我去后头的绿藻池,指着她亲手养大的唯一一只白鹅,笑着对我说道:“下次你来,可能它比一只小猪还大了呢。”
鹅在绿藻里边扑打着翅膀大声地对我喊着。希望叔外公,仍踏江湖,神清气爽,身体健康。
2012。三年啦,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叔外公家了,祝他平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