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她去过

她坐在巴士上，静静等候车子驶向目的地。售票员总是很忙，一会儿叫喊生意，一会儿指挥上来的乘客坐哪里，当她走向刚坐落的女客，便询问：去哪儿？女客回：去麻步。车厢里安静片刻，不时有人上有人下。

匀速行驶的巴士里偶尔夹杂着谈论声。她的耳旁传来女售票员响亮的询问：你到哪里下？原来她在问刚才那位女客。女客回：下去点。不一会儿，售票员又问了一次，她依然相同给予答复。接着再问、再答，短短十分钟内这样应答有三四次。当她喊道这里下时，售票员急着跟她道明自己追加询问的缘由，明确的说：“这里是桃源，不属于麻步，所以你要多给一块钱”。女客急促回应几句，掏了钱下车。女客刚下完车，巴士里突然一股躁动，坐最前排的男乘客移移屁股便开口责怪售票员的行为不妥当，他提醒售票员：“谁一大早会说自己去桃源，肯定会说去麻步，你还一直逼着她说出目的地来”。她静静地竖起耳朵听着车厢里突来的话题，男乘客挑起的这话足够吸引左邻右座的兴趣，一场关于地名的话题就此而展开。

男乘客所说：“桃源，起名原意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但现在成了大家避讳不提的原因是什么？她心里的疑惑慢慢地被解开。

望向车外，田野的尽头是一座座茂密的山林，紧靠一起。而山下一处虽看不清的实貌，但是她知道是什么地方，那里她去过。或许古人把这地方称为仙界，是想让更多的灵魂向往所居，但这毕竟加入太多人为的意思。前年四、五辆像今天所坐的巴士整队开了进去，她带着白色的帽子和车里人一样的装饰，她父亲坐在最前排，静静地坐着，她与她母亲坐在最后一排，两人连靠，车里很安静，偶尔起几句对话又停下，所有人似乎都望着前方。

下车，最前面那辆是殡仪车，把遗体拉倒一边，办手续，排队等候。那里的人总是一群一群的围在某一处，只有透过帽子的记号来分别他们是否属于哪一家的。下雨天，人聚集在走廊上，空气中弥漫着热气，各家亲戚们站一处一处的讨论着。她观看，走到遗体等候区，看到她姑姑们在爷爷的遗体前哭丧，却未寻到父亲身影，她对于亲人的离去不是初见，但倒是头一次来这个地方。她说不上有悲伤，似乎认定人必定会走上这条路，当轮到她爷爷火化时，她才晓得原来所有人所站的是在外场。当遗体被工作人员推进里场时，她便不知道，发现寻不见父母，有位亲戚赶紧催促道：“当孙女的，得进去”。这时专门看守人员才放行她进入。里面有条十字型走廊，跨入门对眼就是山，接近第一个拐口，火化间飘来浓厚刺鼻的味道，让她无法接受，她往返火化间与走廊，进进出出。看着别人家火化掉的遗体，拉出炉子在那里挑拣，然后放进骨灰盒里，这种做法是有价格的要求。她家爷爷裹着一层被子被工作人员放在火炉器具上推进去，只听见开关开启，有响声，隐藏火炉中的红光在她的眼球里，空气里依然飘起刺鼻的味道，家人们也进出吐起痰来。高热炉中火化后，未挑选，把盒子给隐藏在挡板后面的工作人员，他们过会儿递出盒子，她父亲把一个网袋套住骨灰盒，线一头挂在脖子上，双手捧着它。

她依稀记得，清晨，天蒙蒙亮，有人喊名字的声响，她父亲应了一声，后轻轻地碰碰她母亲：嗯爸过来了。接着是她父亲穿衣起来，下楼开门，她母亲紧随而后。楼下传来是：嗯爸，这么早过来。您坐，她爸去菜市场买点菜，他们开始家常理短，了解各自近况或发生的人情世故，等她和弟弟起来，大家一起吃早饭。她母亲对她姐弟说“爷爷来了，你们叫了么”？她俩有时叫了有时笑笑，她母亲唠叨着：怎么这么不会讲话呀。她母亲似乎带着为儿女辩解的意思讲给她爷爷听，或许也讲给她俩听，如今她依然不明白那话的用意。看着餐桌边上放着两麻袋的大米，有时会带有番薯、土豆、竹笋之类的土产品。等她爷爷吃了早饭（点心），她父母塞些钱给他，他便带着一只扁担回去了。记忆里她爷爷在她比较小的时候出现这种情况较多。早前，他是背着粮食步行来的，虽然未查询具体多少路程，但每次坐车来看也要四十来分钟吧，何况路途中有条很高的陡坡要爬。后来经济发达了些，偶尔早上他坐残疾车过来。她渐渐长大，她爷爷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年纪也越来越长了。有一次，她突然意识到好久她爷爷没来送粮食，好奇问她父母。母亲说：“现在经济发达了，买东西也方便了，爷爷来回送多辛苦”。

不久前，她刚到家，她父亲手里拿着相片对她说：“之前这些照片你都得放好了，如果相册不够，买点回来”。她接过他手中的照片，原来都是她小时候一家人一起的合照，相片里他的模样是年轻英俊的，脸上清瘦光滑，她和她弟弟还是孩童。她父亲叨叨：“这些照片现在多宝贵、多宝贵呀”，她突然意识到人都在成长，在慢慢地变老。

她父亲捧着她爷爷骨灰盒出来，上车，他脸上没有悲伤，只是沉重。再次下车，从家里出发一直行走在规定的葬礼路程上，他一直淋着雨走在家人亲戚朋友的最前方，脚泡在雨水里。等这一切结束后，她回到家，开口便问：“爸爸，你怎么样”？她父亲温柔地回到：“累”。他确实是累了，是身体上承受的累。当她父亲卸下身体的重担那刻，轻松了许多，轻松的原因是他心里的情感仍存留一种相信：“相信将来会相会”。所以他的悲伤被心里盼望所取代。

巴士依然开着，开出了桃源，她坐在车里想象着未来再次见到爷爷情景，他不在肩上背负扁担挑着大米，是灿烂的微笑迎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