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水果摊一年四季总有香蕉弯弯的身影,看到它,我的脑海却不由跳出这么幅画面:“一辆连城客车上,一位三十来岁的驼背妇女一直盯着旁座女人的尼龙手提袋,袋里是一大版的香蕉。客车蜿蜒前行,驼背女人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开口问“你这豆角咋长这么大”? 香蕉等于豆角,画风搞笑。只是,那个搞笑的主人公,叫雨珍,去年离世了。毕竟,这是四十多年前的画面了。
孩提时在老家,雨珍是我邻居,因为比妈妈妈年长些,我叫她婶儿。雨珍婶个子不高,驼背,爱笑,脾气却也爆。爱笑是我自己感受的,脾气暴却是听来的。三四十年前的农村似乎比现在要热闹夯实的多,太阳升起,照得见遍地劳作的大人们和自行上下学的孩子们。傍晚时分,大人拿馍就葱地聚在某家的门前,闲谝聊天。而我最爱的就是傍晚的这段暮色时光:因为人群中有雨珍婶儿最响亮的笑声。她的声音爽朗尖脆,穿透力极强,爆发力也极强。就像一树家雀,突然受惊,尖叫着“轰”的一声炸裂飞离。我儿时嘴笨脑子钝,却总爱搬个小凳凑热闹。也每每成为雨珍婶逗笑的对象。到现在我还记得一个夏日傍晚,爸爸刚从里屋拿馍出来,她就一迭声地“提醒”我,“有只大狗从你家叼了个大馒头!”在我慌乱地左顾右盼找狗时,她已爆出震天的笑声,我则一脸呆萌了好久。雨珍婶的笑声无处不在,田间地头,社员会场,农村集市,寒冬炕头。有她的地方就有笑声。因为喜欢听她说笑,即便被她捉弄我也觉得开心。
雨珍婶的暴,我未尝目睹,只是耳闻,旧式宅院的土墙通常不太高,在家的时候,我常听到邻居雨珍婶和她不常回家的丈夫吵架,打骂她的三个各差半头的孩子们。在大人们的聊天里,又猜出她和婆婆关系也不好。后来上学工作,一天天一年年在自己的生活里努力,回家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了,雨珍婶的故事也是从妈妈嘴里断断续续地连接着:被她打骂的有些呆痴的女儿,和一个贫穷丑陋的小个人男人结婚了;她那长期在水泥厂上班的丈夫得肺癌死了,年仅四十岁;她的大儿子儿媳和她鸡飞狗跳的合不来,分开另过了;在她五十多岁时,已经娶妻生子的小儿子车祸死了。几番闹腾之后,儿媳招了上门女婿,占着她的院子,她下死力劳作攒钱,又给自己买了一处宅基,盖了几间瓦房,从此,独居。因为雨珍婶的新宅院离我老家远了,她的消息也渐渐淡远模糊了。我也只是前年回老家时,在村头见到她,那么强硬爽朗的雨珍婶,竟一下子老多了:背更驼头发也全白了,完全一副衰老的暮气,我忍着眼泪笑着问好,她的眼神里也流露着亲切和喜悦。而这,竟是最后一面。这个在别人眼中谐趣又狠毒的女人走了,永远离了她的命运苦海,灵魂归宁了。 风掠过地皮,草换了一茬。转眼又将清明。一波波祭祖的男女又将走向田间地头,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那个爱笑又残暴的驼背婶婶。被她生养又被她暴力以待的两个在世儿女会以怎样的方式祭拜她,想她?这些年,我一直在思索:什么样的生活经历,能让开朗和强硬那么不和谐地扭结在一个人身上。是驼背带给她的羞辱吗?是贫穷带给她的愤恨吗?她那么愤恨地回击生活带给她的苦难,又在爽朗的笑声中和生活和解吗?
惠风和畅,我站在晴天丽日下,脑子里却是雨珍婶讲给我的一幅幅画面:
一个狠毒的后母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驱赶到她刚离世的奶奶家炕上睡觉。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趁后母不在偷偷在家里的每一块黑面糕边切下一薄片充饥。
一个三十岁尚不认识香蕉的贫穷女人在惊讶地看着一个女人提兜里的香蕉。
雨珍婶,这个步步踏入生活苦难的女人,这个少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的女人,这个硬生生地将生活的爱和恨拧成一幅既开朗又冷酷模样的女人,争过、恨过、笑过,而我的记忆里却永远留存了她的笑声:一个三十岁还不认识香蕉的女人的尖而脆的开朗笑声。
阳光很好,我却泪流不止。
雨珍婶,愿您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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