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铁头是个洗油烟机的,说白了就是个骗子。他挨家挨户去敲门,问人家要不要免费清洗油烟机,如果爱贪便宜的让他进门了,他在油烟机表面随便应付两下,然后打开罩子,叫户主自己来看里面的油腻有多严重,这样时间长了有毒有害物质都会倒流,容易致癌。总之就是一通胡扯,要洗里面呢,就要收费180块。
碰到轰他走的,他连油烟机都不给重新装好,直接跑掉。碰到叫他洗的,他也是敷衍了事,把眼睛看得见的地方抹一抹而已。碰到嫌他收费高的,他就说他用的是外国进口的清洗材料,你一看,那瓶子上全是外国字儿,一般白天在家的都是老头老太太,也就从了。
一天铁头敲开了闪闪的门。
闪闪的母亲才做完心脏手术没多久,闪闪请了长假在家里照顾她。一般碰到这种事,闪闪是不会开门让人进来的,但她妈说:“免费的呀,那就进来吧。”还给人端茶倒水,热情得不得了。
铁头按照套路,把前戏演了一遍,然后叫她们花180块钱洗油烟机内部。闪闪在手机上一搜,专业上门清洗油烟机的只收120块。铁头又开始说他的东西是进口的,闪闪英语好,一看那是最廉价的洗涤剂,她充满反感地叫铁头走了。
像往常一样,铁头没有把她的油烟机装好。螺丝,盖子,扇叶,拆了一大堆,油渍拉糊地放在灶台上。
闪闪特别生气:“都什么人哪。”她说。
她试图把这些装回原样,但老式油烟机,外壳很重,努力了半天也对不拢那个螺丝眼儿。索性搁在那儿,准备晚上出去买菜的时候买双橡皮手套回来好好捯饬。
2,
但闪闪晚上一到家,就懵了。
她妈倒在地上,已经没气儿了,手里还端着油烟机的盖子,扇叶子飞出老远。
她疯了一样给母亲施救,无济于事。
120来了以后,检查完,不愿意拉人走。一个好心的医生安慰她,赶紧找人来安排后事。整个过程闪闪只感到天旋地转,等医生都走了,她把母亲从冰凉的地上拖起来,放在一床毯子上,这才开始哭。
你不知道那一刻是多么万籁俱寂的孤独。
闪闪从小没了父亲,母亲下岗后靠在一家工厂车零件供她念书。她学医,大学五年,研究生三年,博士三年,最后挤破了脑袋挤进一家大医院,现在还是个副手。
她还没有让母亲过上一天的好日子。
从现场迹象看来,母亲是不想让她费力,想自己把油烟机装好。扇叶子她已经清洗过了,估计装的时候去摁了开关,扇叶子一下子飞出来打中她的额头,她才做完心脏手术不到三个月,还有些血栓没有排出来,就这样一下子从小板凳上跌下来,撒手归天。
闪闪坐在母亲身边哭,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指甲变成青色,接着整个身体也变得青白。她不敢动,也不敢找任何人,似乎亲人来预备后事,才意味着母亲真正的死亡。她无法接受这种宣告,她想陪她走得再稍微远一点。
痛不欲生的一夜。
第二天闪闪打电话给堂哥。家里来了很多人,咋咋呼呼的,有亲戚负责采购,有亲戚负责搭灵棚,有亲戚负责联系殡仪馆。闪闪呆若木鸡地坐着,看他们买来烟、茶,还有瓜子,招待客人。好像这不是丧事,而是某种聚会。她想歇斯底里地叫他们全部停下来,但又没有力气。后事总是要操办的,所有人也都是这么操办的。太吵了,闪闪想,太吵了,她母亲不会喜欢的。
寿衣也买来了。是一件暗红的对襟长袍。按照老家的规矩,裤子要穿七条。衣服很劣质,指甲不小心刮到,会拽出一条丝来。穿了一大堆劣质衣服的母亲看起来很臃肿。她根本就不像睡着了。死的人不可能像睡着了。死的人是没有生机的,她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都是僵死的、不甘心的,她身体里最重要的东西被抽走了,她比一个橡皮人还要难看。
3,
送走母亲,闪闪到派出所报案。
但是这件事情很难定性。它构成不了诈骗,又跟偷盗无关。最后区民警打印了一些防骗知识分发到各小区完事。
再怎么哀痛,也得回去上班。她变了。她瘦骨嶙峋,双目如刀。她恨每一个人,以前她是多么热情洋溢的女孩,在马路上看到有年轻妈妈抱着孩子拎着太多东西,她都会去帮忙。现在她不,她在地铁上和老人抢座位,她看到小孩子在自己眼前摔倒立刻走掉,过马路时不管别人怎么狂摁喇叭她仍镇定地保持自己的速度。整个世界,所有人,都与她无关。
大概在三个月后,闪闪的科室接手了一个病人,小肠良性肿瘤。因为溃烂导致穿孔,需要做手术切除一部分。
闪闪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全身的血都凉了。
就是他。
病例上写着:徐铁头,29岁,无过敏史。主治医生,魏,管床护士,肖小。
手术日期定在后天。
闪闪平常在手术室给魏主任打下手,魏主任主刀,她负责缝合。一个恶念忽然产生。她可以在他肚子里留点东西。一根缝合针就够了。
术前使用的小型器械甚至纱布,护士都会清点,术后再清点一次。但是闪闪如果想做手脚还是有空可钻。缝合针很多,她从外面带一根进来就是,事后清点不会少了数量。手术室有监控,她知道怎么避开它们。
她跟着魏主任去查房,整张脸都在口罩里面,只露出一线眼睛,她鳄鱼一样慵懒而轻蔑地无视他,只等猝不及防的一击。
4,
第二天晚上下了班,护士肖小请闪闪吃饭。
肖小的男朋友是闪闪给介绍的。一年多过去了,他俩已经定下婚期,按规矩,要给媒人送双鞋子。今天晚上特别隆重,男孩子买了双一千多块钱的皮鞋给她,还在一家大酒店订了间包房。
“就三个人,订什么包房。”闪闪说。那小情侣俩就开始千恩万谢,说要不是她,怎么在上亿人里面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小情侣俩真是幸福,吃饭时还你侬我侬,螃蟹上来了,男生把蟹黄拨出来喂肖小,肖小一脸甜蜜。
闪闪离这种温馨已经很久远了。她的心动了动。
“闪姐,你也快三十了,怎么不谈男朋友?”
“读书时我家里条件不好,人又胖,穿牛仔裤大腿内侧都会磨破,坐着永远夹着腿,自卑,不敢喜欢别人。”
情侣俩笑起来。谁没点可笑的历史,肖小说,你知道吗,我认识他半年才上床,原因你一定猜不到,因为他脚臭,他不敢脱鞋。有一次她带他去小姨家做客,没有鞋套,必须得脱鞋,他死也不脱。最后全家人都来动员,他才吭吭哧哧地说他脚臭。大家说没有关系啦,谁的脚也不香。他脱完鞋子,她小姨说,哎呀妈呀你还是穿鞋进来吧。
闪闪笑了。母亲去世后,她不知道自己竟然还会笑。
“就因为他脚臭,认识我的时候居然还是处男。”肖小说。
男生推了她一下:“你怎么什么都说。”
肖小撅着嘴,翘起脸看着他:“我就说。”
男生在她嘴上溺爱地啄了一下。
闪闪赶紧低头吃饭,她的心被融化掉了。
他们又说了很多趣事,幸福的影像在她面前朦胧地闪起光。最后肖小说:“再有一个月我就要转正了。”闪闪想起来她还在编制外,要工作三年才能进编制。接着她又说:“对了,明天我要调到手术那边去帮忙,你们第一台手术是哪一床来着?”
闪闪说:“35。”
“对,35,那个小肠长瘤的男的。哎呀我好紧张,我只有实习的时候在手术室那边呆过。”
闪闪忽然沉默了。
5,
如果出了医疗事故,当台手术上的医护人员,一个都跑不了。肖小的转正希望就会泡汤。以她的资历,被开除都有可能。闪闪是不怕被开除的,坐牢她也不怕。她一直觉得这个叫铁头的男人落到她手里,是天意,没有什么比给母亲报仇更重要。可是在回家的路上,她却开始哆嗦。
冷。
回到家里,暖气打开,还是冷。她去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自己脸色苍白的厉害。她补了一下妆,在拿口红时,她在包里摸到那一根包装好的缝合针。塑料真空包装的边角是锯齿状,它轻轻噬咬着她的指尖。她惊了一下,擦点口红,去母亲相片前烧了三柱香。
“妈。”她泪如雨下。
母亲在相片里慈祥的微笑着,一点提示都不给她。
“妈,我想替你报仇。”
风进来了,香燃起的袅袅微烟晃了晃。
闪闪去关窗户,顺便把衣服收进来。在折叠衣服的时候,她想起晚上饭桌上的对话。工作以后她就瘦了,也买得起新衣服了,现在她的衣服都是有牌子的,再也没有哪条裤子大腿内侧磨破还要一直穿。这不是幸福吗?她还想起她在念研究生时是喜欢过一个男孩子的,他游泳时背部有如豹的肌理。他也一直对她很好,他出国前抱了抱她,说心疼她,可她从不给他机会。
生活中美好的片段闪进来,一发不可收拾。她想起家乡夏天的茉莉和冬天的腊梅,想起小时候父亲给她做的三轮车,想起读书时老师对她的偏爱,想起她喜欢的男生游泳时忽然扒着泳池边朝她笑。
她想起她在学医时的誓言:“我会尽力维护医业的荣誉和高尚的传统,视同事为我的手足。我不容许让年龄、疾病或残疾、宗教、民族、性别、人种、政见、国籍、性取向、社会地位或任何其他因素的偏见介于我的职责和病人之间。我将给予人类生命最大的尊重。我即使在威胁之下,也不会利用我的医学知识去危害人权和公义。我郑重地、自主地以我的人格宣誓。”
6,
第一台手术开始了,闪闪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手术进行得很迅速,轮到闪闪缝针时,主刀被叫了出去商量下一台手术,麻醉师在和肖小开玩笑,没有人注意到闪闪。
那根针,就在她手术服的口袋里,灼得她身体滚烫。
她缝得很慢,并且身体正好挡住了监控。缝完最后一针,肖小过来擦汗。她勉强笑了一下。
走出手术室,闪闪在卫生间呆了很长时间。
三台手术做完,闪闪回到病房。徐铁头已经醒了,在吊水。
闪闪走过去,站在他床头。
他老婆讨好地问:“医生,他没事吧?”
闪闪没有答话,她慢慢摘下口罩。
“徐铁头,你认识我吗?”
徐铁头是懵的。
“我认识你,”她说:“你到我家假装免费给我们洗油烟机,又不给我们装好,我妈在装的时候,被扇叶打到,去世了。”
他的脸变得煞白。
“徐铁头,我警告你,小恶也能作成大恶,到时人不收你天收你。”
闪闪戴好口罩出去了,她把那根针丢进医用垃圾桶。她的脚步轻而蹒跚,像一匹初生的鹿,带着生命的痛、茫然和希翼。手术专用梯缓缓关上,把她所有的沉重都关在了外面。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是一个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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