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三十多年前，毕业那年夏天，班主任老师把攒了四年的班费，用一个牛皮纸信封包着，对我们四十位同学说，四年了，我们也该一起吃顿饭了，地点定在老城桥头，百年老字号。
那天晚上的散伙饭，几乎没几个不醉的，大家有哭有笑，一哭肝肠寸断，一笑千仇泯灭。四年，有许许多多的记忆，很多很多的故事，此后，大家各奔东西，江湖相望！
分配那年，我几乎是最可怜的那个人，城里没有一个亲戚依托，干了四年学生会主席，学校连封推荐信都没有，后台硬的同学，进了公安、供电，门路广的同学，也大都分到效益不错的国企，我与另一位同学进了一家濒临倒闭的化工厂，是那种光干活儿不发钱的单位，后来，活儿也没得干了，就卷铺盖卷儿，回老家南山岗上，割草放牛……
此后的十年光阴，我与同学们几乎断了联系，因为我去了南方打工，挖水沟、接水管、推小车……脏活儿累活儿啥都干过，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晚上下工骨头架似乎都要散了，好在床头有几本闲书可看，翻几页疲倦地睡去……
大概是喜欢看书的缘故，作文不愁，闲下来的时候，写写日记，致于文釆，还是不提了，苦难日子，也是黄连树下吹喇叭，寻个乐子而矣。
有一天，有个师傅找我，说，我们工区主任请我去一趟，啥事啊？不知道！我去了工区主任办公室，他管了我一餐中饭，有炖肉可吃，就多吃了一个馒头。
主任说，今下午就不要去工地了！
我一脸茫然的看了看主任，主任说，你帮我整理一份关于入党的材料，能行吗？
行，能行！我说，但需要一本《党章》！
主任说，马上安排人去书店买。
不久，主任被组织上发展为预备党员，还提拔为总经理助理。主任很开心，愈发斗志昂扬，一米六多的小个儿，精气神充足，干劲儿更足！
那年工区工程任务充足，业绩突出，主任成了公司的明星人物，总公司领导常来慰问，主任在领导眼里是红人。领导一行去工地视察，主任陪同，边走边介绍项目开展情况，领导很满意，说，马上举行年底表彰大会，你准备个典型发言，公司要对你工区的成功经验大力宣传、全面推广！
第二天中午，临近下工的时候，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不知何时主任站在我身后，说，中午去我办公室，有红烧肉……
餐桌上的红烧肉，油汪汪洋溢着食欲与诱惑，我于是多吃了两碗米饭。下午主任依旧没安排我上工，稿纸和水笔早己备好，是的，主任安排我写报告，那可是用作年终表彰会上的典型发言，主任很重视，红烧肉就是证明。
元旦前的几天，主任离开工地回总公司开会，负责生产的副主任姓李，安排我去了一个姓李的队长手下做，李队长个子不高，胖墩墩一脸横肉，对手下人飞扬拔扈、盛气凌人。
我刚来的第一天，就发生了一件事儿，那天中午在车间卫生间旁边配管，因车间试运营，卫生间也已启用。李队长命我把乙炔瓶icon移到女厕所，当时女厕没人，我在学校时参加过《金属工艺学》课程实习，了知氧气瓶乙炔瓶距离不能太近，移得远一点儿恰在情理之中，就服从命令把乙炔瓶移到女厕，门外却传来李队长疯狂哂笑，“嘿嘿嘿，这家伙真傻，女厕所也能进？”我当时真想冲出来揣他一脚，但找份工作不易，自己是临时工，稍有闪失饭碗就丢了，当时的自己人轻言微，份量不足。冷静下来，洗了把脸，还是忍了。
第二天下午挖管沟，不知谁不小心把地下排水管破了道口子，粪汤子散发着恶臭涌进管沟，李队长分派下去清理，但谁都不想淌这脏水，李队长想到了我，他看了我一眼，几乎不容置辩地说，下去！
我明知这家伙欺生，但自认为是有担当负责任的人，再脏的活儿总归有人干，劳动很光荣，下苦力不丢人。我二话不说，踩着渗水的靴子，在烂泥中清理溢满屎尿的管沟，我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但在工作面前我个人认为，那一刻我干得有尊严。
晚上，我们疲惫不堪的回到工棚，小伙夫正坐在灶房门口听收音机，见到一脚泥巴满身臭气的我们，屁股都没抬。李队长看了一眼灶台上结了霜的残羹剩饭，喊了我一声，说，你去热菜热饭！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不去！
凭啥？你不去！李队长大吼。
我淡淡地说，在座的也有年纪比我大的，更有比我小的，无论怎么排都轮不到我，工作上李队长你怎么安排我都服从，生活上我没有义务伺候你……
“张明起，你去把饭菜热了，把这个人的饭菜盛出来”李队长没等我说完，就立马分派另一个人热菜饭。
那一夜，我饱含着屈辱吃完了冷汤凉饭，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突然想家了，想我的父亲，父亲放了十几头猪，为了还我们读书时落下的饥荒；也想我的母亲了，母亲是不是每天还在熬夜，切猪草，碾饲料……可是，我身无分文，回不了家。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负责后勤的吕副主任借四十块钱，够买张火车票就行，当时，一张车票三十六块钱。吕副主任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不务正业，说我偷奸耍滑，说我不仁不义……当然，钱一分都没借到。
之二
过好了元旦，主任回来了，主任意气风发，志得意满，一改往日的严肃与冷酷，见了每个忙于工作的工友都客气了许多。在一个漫天寒星的夜晚，我正在加夜班，磕磕绊绊沿一条未修好的麻石路，往车间扛明天要配装的钢管，主住突然叫住我，说，过了年，你应该会有大的变化。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搭理他，心里在想，过了年，我就是回家帮俺爹放猪，也不来了，想想这地方，老子他妈真想骂人，真想痛快地哭一场……
我记得那时候，就想倾诉，我想写信，但想不起该写给谁好，思来想去，颇费周折，还是想起一个半拉子诗人，在故乡小城我们曾一起喝酒，他写过一首诗，我现在还记得两句:
雨朦朦下
窗玻璃朦朦胧胧
就如同我对着玻璃哈气
你看不见我
我更看见你
……
我不知道这诗写得好还是不好，他拿给我看，我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帮他改了一个错别字，说，这诗，还真是……还真是……
后来寄到市里，有个“二月风”诗歌大奖赛，竟然获得了三等奖，奖品是一册小开本的外国诗歌经典作品集。我开始给住在小城的诗人写信，我记得，我在信中写过这样一句话“这可能远远不是我人生的最低谷……”。
多少年来，在困顿不堪的时候，我一直以这句话鞭策自己。后来，诗人给我回了信，说我的信写得象散文，我不知道他是在鼓励我还是在埋汰我。
我和诗人的友谊一直持续到现在，而今的诗人在省城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推拿康复医师，闲暇时据说灵感乍现遂一挥而就，但我已很少拜读他的诗作，可能是与当下忙于生计的心境有关。我觉得他最好的诗句应该是在梦中的那次呓语:
嗯哼
含笑扪大乳
……
嘴巴喃喃自语，梦中的境界谁人了知?
转眼工地放假了，我收拾好行李卷儿，准备去乘火车，我领到了工钱，好几千块，咋就这么多钱呢？我有些感动，这难道就是传说中人生的第一桶金？那时候，我心里一直怀揣着一个梦想，我想读大学，哪怕读一个脱产的进修班也可，我要改变命运，父亲常说，读书是庄稼人唯一的出路！我都这么样了，再不读点书，可能也就这么样了，我想攒笔钱，具体地说，是想攒一笔足够读完大学的学费，但我深知:区区几千块尚远远不够！
回家帮父亲放猪，猪养大了卖钱还债，我的大学梦基本无望。我对未来的期望一片茫然，脑海里突然闪出一句话“庸夫不堪自误”，多少年来，这句话却一直找不到出处。
这时候，吕副主任悄无声息地走进工棚，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年轻人，不忙着走，你的好事儿来了，主任已向总公司举荐，公司已批复，将任命你担任工区会计，你虽然是临时工，属于破格提拔，好好干，干好了主任会把你的工作关系正式调进来，你就成了公司正式的干部了！
会有这事？我有一百个怀疑拥堵在思维途中，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狗屎运？当年的工区会计，属于工区架构里的重要职务，与队长平级，但比队长权责更宽泛，属于工区核心班子成员，而队长则不是。一个一身臭汗两脚泥巴的临时工，一不小心就成了工区高层，脱产干部了，云里雾里，难以置信！
吕副主任慢条斯理地说，有些事儿自有缘由，你这小伙有才啊！在总公司年终表彰大会上，你让咱们主任露脸了。
我哪里是有才啊？我笑了笑，对吕副主任说，我这个人毛病太多，比如说，不务正业，偷奸耍滑，不仁不义……
你这小孩，怎么说话呢？吕副主任一脸尬笑，记仇？可不能这样啊？
“记仇找不到好媳妇儿”，吕副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说，哪天，叔弄俩好菜，咱爷俩儿一块喝盅儿！
此后，我与吕副主任成了忘年交，直至他去逝。他当年退休，手续不全，当时虽然我已离职，还是在十多年累积的资料堆里，寻找到相关的证据，帮他补全了手续，他老人家得以顺利退休，颐养天年。我也时常得到他老人家的照顾，小光棍儿时，常去他的住处找偏食、打牙祭，他家婶子做的油炸咸鲅鱼，讫今仍令人涎水欲滴、回味尤存。
次年的春天，我正式上任，担任工区财务，李队长常找我领取备用金或者报销单据。平时也时不时邀管理人员出去聚聚，但我一次都没去。开始的时候，李队长的单据极不规矩，我打趣他道，挤挤报销单，你就不怕滴滴答答流水啊？后来，我对他的备用金额度严格控制，单据严格审查，这人儿有点坏，我年长他几岁，读书比他多，有责任教他做个好孩子！
有一次，工区组织中层以上干部聚餐，李队长酒酣之际，流着两挂大鼻涕，捶胸顿足，说，哥，当年在一起的时候，有些事儿，兄弟过了，担待啊！
能原谅兄弟不？李队长大鼻涕淌嘴巴里了，一嘴的涎水，也不知是口水还是鼻涕，我笑了笑，盯着他眼晴，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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