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我东北的故乡，家家户户一年四季的饭桌上，几乎都少不了一只酱碗。
因为蘸酱菜，是随季节流转，一年四季皆宜的。春天新挖的野菜：婆婆丁（蒲公英）、苣荬菜，农家自插的羊角葱，焯过水的猪毛菜、嫩杨树叶，都是蘸酱的内容；夏天，蘸酱菜就更丰富了，黄瓜、水萝卜、生菜、烀熟的土豆茄子，焯过水的人性菜、马生菜（马齿苋）、苣荬菜，大尖椒，青椒；秋天，肥硕的大葱，冬天，扎过水的干白菜、大萝卜块，冬储的大葱，新鲜的白菜心……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不可能。一只酱碗似乎可以蘸尽天下，陪我们度过了饭桌上一餐又一餐快乐的时光。
记得那时候放学回家，要吃饭了，母亲总说：去葱地薅几颗葱，回来吃饭！我便屁颠屁颠的跑到门前山坡上的葱地里，挑那些长得肥实又粗壮的，拔上五六棵，坐在葱地边，把葱扒了，乐悠悠的回家去吃饭。有时等不及，扒葱的时候看见奶白的汁液顺着葱白的根部往下滴，心里的馋虫抓心挠肝，便迫不及待的揪下一段葱白，送进嘴里，咔咔几下，就了下肚。辣吗？不辣那是假的，有时候熏鼻子呛眼睛，吃完涕泗横流，喷嚏打的震天响，但依然是满足的。仔细咂么，后味里还带着葱液的甜香。总之，就俩字：过瘾。
江南饮食细腻，所以每每说起，我身边的同事怎么都理解不了，葱怎么还能生吃？而且还蘸酱，多野蛮，多粗鲁！就像我也理解不了，姜那么辣，你们白米粥就腌新姜，怎么就吃得那么香？所以很多年来，我对葱蘸酱的辣味免疫，却如何也接受不了姜的辣味，只在烧荤菜时把它当调料而已。就像江南生菜从来都是炒熟吃的，而在我记忆中的北方故乡，它从来都只蘸酱生吃。
只近两年来，才入乡随俗，慢慢接受姜的味道，吃起新姜来。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同样的食材，吃法也是千差万别，大相径庭。人的口味随着地域的改变，也有一个慢慢的过程。
除了蘸酱吃，酱还可以可用来擀面条打卤子。多切点葱花，放点大酱炒吧炒吧，添点水，开锅甩上个鸡蛋，就是一份上好的面条卤子。记得小时候我不吃熟葱，闻着味就恶心，但对这酱卤子却来者不拒，撇掉葱花，擓几勺酱汁浇上，秃噜秃噜，一会儿一碗面就下肚了。
赶上青黄不接没啥菜可吃的时候，除了一盘腌咸菜，母亲也会偶尔煮个咸鸡蛋，或者炒个鸡蛋酱来打接应。鸡蛋酱拌饭，夹馒头都好吃，可惜酱太咸，不能可劲吃。
还有煎饼卷大葱，干豆腐卷大葱，要是没有大酱做调剂，总不是个味儿。
就是现在，镌刻进骨子里的味道仍旧时不时跑出来来个怀旧：有时候拌个凉菜，拌面条，也会炒个鸡蛋酱或肉末酱做调料，吃在嘴里，心里尽是怀念和满足。
所以，虽然来江南二十余年，大酱仍然是厨房里必备的调味料。吃过的多种大酱中，只有多年前的湖羊牌和现在常吃的六月香和家里的大酱味道最像。老父亲还觉着不对味，更是接长不短的网购家乡的大酱来吃。餐桌上，永不变更的依然还有一只酱碗，无论菜品有多么丰盛。
曾经吃过同时给的本地酱，感觉吃不惯，因为本地的大酱是用蚕豆做的，它没有黄豆做的酱香啊；也曾吃过邻居做的四川大酱，麦仁做的，一股怪怪的味道，剩下就是个咸，哪有故乡黄豆做的酱好吃呢？
就是在故乡，也几乎是家家的酱，一家一个味儿，我最爱的，还是母亲做的黄豆酱。
做酱，对北方的故乡农村的家家户户来说是一件大事。
开了春，家家户户开始炒酱豆子，也就是把黄豆炒熟，有人家舍不得做纯黄豆的，也往里掺一些炒熟的玉米。夜晚，要是听见谁家里锅铲咵擦咵擦翻豆子的声音，那准是在炒豆子，而且，一炒就炒到大半夜。做一回酱不容易，一吃就要吃一年，少了哪够呢？几十斤的豆子可不得炒好久嘛。
母亲把刚炒出的豆子盛在几个大瓷盆里，有时在里面悄悄的埋几个鸡蛋，借着豆子的高温，就把鸡蛋捂熟了。别说，这捂熟的鸡蛋沾了豆香，好像确乎比煮的好吃。
炒熟的黄豆是很香的，我们小时候也会偷偷的拿点吃解馋，但一张嘴说话的豆香气很容易暴露自己干的坏事。少吃点大人是不会说的，倘再多了没改性没收敛是要被说的，必定这豆子用来做酱才是要紧。
炒熟的黄豆拿到粮食加工点磨成粉，回来用温水拌拌，攥成圆圆的大球，装在筐里，盖上报纸，吊在空屋的房梁上去发酵。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总之，这圆圆的大酱块发了霉，长出一层白乎乎丝绒般的毛，这酱卤块儿就算是发好了。
发酵后的酱块干硬干硬的，非常瓷实。用榔头把酱块儿砸碎，再拿到粮食加工点磨成粉后，就开始拌酱了。
酱其实有两种烧法。用盐水拌好酱，一种是放在热炕上，蒙上棉被，靠炕的热度来慢慢烧制。用这种方法烧出的酱颜色黑亮，速度也快。另一种方法是把拌好的酱下到缸里，缸口蒙一层纱布，放到院子里向阳的地方，靠太阳的光泽来晒。用这种方法做的酱自然醇香，但颜色浅，速度慢，没一两个月到不了火候。想起李立群代言的广告：厨邦酱油美味鲜，晒足一百八十天。这话一点不夸张，要想晒的酱好吃，就得靠太阳来晒，还得随时经管，以防雨水。
所以，考验一个农村女人是否合格，会不会做酱也算是一个标准吧，毕竟这关乎一家人一年四季饭桌上的酱碗，和由一只酱碗维系起来的一家人的一日三餐。
离开故乡多年，不知现在故乡的农家里还会不会手工烧酱，但那份由一只酱碗链接起的乡音乡情永远鲜活，永远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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