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也没能做好一只归队的雁。”
这是搁浅的年月。
或许是夏季的情绪化耗尽了这一年储蓄的雨水,入冬以来,空气愈发干燥,天气总也完整而赤白的敞亮晴空,毫无瑕疵的水蓝色,日复一日不受情绪影响的样子。云翳遁逃至无人之地,衣不蔽体地让太阳烧出清晰的白色轨迹,太过完满反而带有虚假的表演性质,如同一杯没人敢举杯品尝的烈酒,却令所有人感到陶醉。时节态度强硬、冷淡,如一块被曝晒太久的旧毛巾,干冷的纤维不近人情地拒绝抚触,只有灰尘自褶皱飞出,于是人也跟着僵硬又疲惫。我昏睡,中午醒来从房间走出去,客厅有淡蓝的薄雾凝固在半空,定定地观望许久,才确信所见并非惺忪睡梦的残留物,而是窗外风景浅薄的倒影——这样的景象接连出现一月有余,后来才恍悟是某种昭示——上与下对立的封闭的蓝色,海洋与浅滩的印象,我卡在夹缝之中,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是从何时开始的?遁逃的欲望与对逸乐的贪求短兵相接,在身体里每一个隐秘的角落浴血奋战,却总也没有一方告捷。河清海晏的生活之下暗藏杀机,有时人是“安逸”的俘虏,有时又被“逃脱”的号角振奋精神,一刻也不能停留在喧嚣肆意后变得酸馊的生活囚笼中。
大概是年初的时候,我照常清算历年读书数量,被寥寥数字惊得清醒过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太久没有认真说话,太久没有静坐下来观察暮色四合时分天空的变幻,鲜少读书写字,与自然、时节、梦境不相问闻,我和孤独割席断交,不再以新鲜蔬菜丢进油锅的刹那所溢出的清香为乐,甚至,忘记了时间。不近人情的时间啊。
我回忆去年的一切,气候、温度、种种日常,如何也记不起来。已逝的时间如一群朝生暮死的蛾,在它飞扑进灯火之前,我没能抓住它、埋葬它。在一条浮华捷径上耗得太久了,浅草萋萋,乱花迷眼,掌心所捧获的结果与我预期的背道而驰,稍稍做错选择,就变成了两鬓斑白的浦岛太郎,把短暂的生命葬送在海潮无尽的回声中。
于是,我决定与陈年往月恩断义绝,不再妄图啜饮名为“快乐”的甜酒,不再照取悦自己的明镜,更不再试图禁锢“自由”的浮光掠影。
这从不是易事。
前些日里与人谈起人追求的究竟是“快乐”还是“满足”(一对看似同胞共气的陌路人),我会把手上所剩无几的筹码压在“满足”的格子里。于我而言,“快乐”永远与人相关,甜美、嘈杂、堂而皇之,同时也短暂如昨日的梦境、傍晚的涨潮,充溢着空虚与不牢靠;“满足”则伴随着孤独、节制和永无止境的饥饿感,但它确切且长远,是时间灌溉出的植物,并在生命尽头,足以为肉躯打造棺木。
也许,这些信誓旦旦只是无知的玩笑,也许今时今日所尝试选择的一切,不过由于自己仍是那个愚笨的熊瞎,以为自己还能摘到比怀抱中玉米更好的一颗。
是的,这是隶属于搁浅的年月——没能成为一匹独自在雪林里捕猎饮血的狼,也没能成为一只跟随队伍按图索骥的雁。有时我对朋友苦笑说:我又荒废了一年。然而在令人扼腕的举棋不定间我看清了很多事情,譬如自己对书籍、电影的情怀并未被现实的大火烧得灰飞烟灭,譬如尚存一些勇气用来不顾一切,譬如在这个世上,既没有温柔乡也没有避难所,身体里所有细枝末节的痛苦,未免太小题大做。
支离破碎的事物即便拼凑粘黏也不再是原貌,所能做的,并非踏上一场寻回之旅,而仅仅是保持清醒,与旧日作别。并待潮水涌来,重新抖一抖贫乏的鳍,振奋原始的野性,无畏跟着时间远航。
现在,我终于决定开口说话了,在与真实而破败的魂灵隔绝了那么久之后,重新把藏匿在架子顶端的舌头捡回来,愿它仍旧濡湿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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