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是打不完的。”老黑盯着我,突然笑了起来。一分钟前,酒瓶已经见底了,原味的生蚝已经吃完,蒜蓉生蚝还没烤上来,嘴正闲着,就提起往事,问及老黑的村和另外一个村之前的世仇,老黑反而笑了。他再也不是先锋,有了儿子后,多少要顾及家庭,他的打扮很一看就是建筑工头,在一个黑帮正努力洗白的集团下领着一个工程。所谓先锋,都是那么些刚读书完,满身荷蒙素的青年仔,无处释放的青春,提刀拖棍,在一场场的村斗中满血奋战,为了那村庄的荣光,宗族的威望。
而十年前,老黑是先锋。那时我读高中,高二或高三,他已经没有读书了,和他爸开货运车。在初一到初三的时候,他和我住在亲戚家,只为离校近一点,毕竟深夜自修回家要经过一段黑暗的村路,那路上两排满满布着死人罐,那种死了几十的人,被挖出来,把余下的骸骨装在一个罐子里,罐子外面用白灰水画着头像,深夜骑着自行车回家,电灯一照,一个个惨白头像的罐子,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而老黑的第一次立功,就是在这片死人罐的地方,原本杂草众生,没人管没人理,可偏偏被一个老板瞄上了,想建一个木板场,给600元/亩/年,这在十年前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毕竟有几十亩。可问题来了,这片土地是归于哪一个村呢,老黑的村村长--很有威望的泉叔公说是他们村的,清朝祖先都埋过石牌。而另外一个村村长说是他们祖先早在明代就埋石牌了,族谱都有记载,当时是村里的林岭,后来好心让老黑村埋人,现在占过去太不合理。记载地契的石牌,一个都没找到,黄纸黑字的族谱也没顶用,几轮争执和调解,都无法让双方信服。自然而然,剩下最后一条路--博命。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日,我正放假在家,离我家不远,于是围观了这场双村械斗。实话而言,这片罐子地离我村最近,不过我村太小,只有千多人,几乎都不敢出头,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另两个村,都是五六千人的大村,这回我村的叔公们也乐见两村相斗,一来解解恨,二来也好跟后辈交待“当年不是叔公不肯搏命,对家人实在太多,惜命惜命,惜命才有侬”。 我赶到的时候,两村的父老还在企图调解,三三两两,可划分的比例,终不遂人愿,而父老后方,青年仔已是热血烧头,领头的那个父老终于说,那就撤吧。那方父老也说撤吧,年老的谈不拢,年轻人的办法。顿时,拉开阵营,双方前头的几个拿棍互砍,开始还边砍边看,怕父老突然又回来谈判,后见父老越走越远,那就搏命了,长腿的老黑,持一丈方棍,一个箭步跃过前头,一棍砍下对方先锋,刀落,人倒,对方其他几个先锋急了眼,大喊起来持刀横砍过来,不远的那个父老,也气冲冲把水烟筒向老黑的方向甩过来,老黑只顾着几把刀,水烟筒结结实实砸在左肩连脖子,方棍险些掉了,老黑后退,这方几个其他先锋喊“搏命了”,冲上前支开几把刀,还差险抢得对方倒下的那个,对方甩水烟筒的那个父老是倒下的父亲,死命抓着双肩,硬生拖回。双方父老料不到开场就如此,硬硬上前,怒喝,是打架不是搏命。第一波似乎就这么告一段落。第二波由对方倒下的那个先锋挑起,他持刀突然冲过来,直奔老黑,老黑还在扶着脖子慌乱拖棍,前头一先锋以刀挡刀,惊恐地无法招架,老黑回棍直捅,捅在对方胸口,捅得那哥们干呕了几下......毫无章法的群斗,几轮之下,终于渐渐一对一进行,双方父老也扭打到了一起。那对父子,围着老黑打,老黑棍长吃力,边战边退,喊他人分刀,可他人都顾不上来,我有了点热血,跃跃想丢个砖头,被老黑喝住:“你不是我村人,做么列,无渴(不要)。”不一会,械斗停了,人做两头走,因为警车来了,警队领头的是老黑村人,于是这片罐子地归了老黑村,不几个月,木板场建起来了,每年老黑的村长安安稳稳地拿租金,还解决了村里许多劳动力。
“你村几个姓,不同心。比不上我村,百年都是一个姓,父兄说什么就是什么,兄弟仔冲上前。”在老黑家,几个年轻的围着他,老黑指着刚入门的我说。另外几个附和着,显然把老黑当作实打实的先锋。我不在意,嘿嘿地笑,笑他长棍不如短刀,忍闷一棍再捅你一短刀,一个淤血,一个流血。老黑不以为然,说长棍让人不得近身什么的。
再一次见老黑,在高三的时候,城人民医院,他躺在病床,肚子,腿都扎着纱布。他妈妈在一旁边抹眼泪便骂他老弟:“你去冲锋做什么,要冲锋,也得泉叔的两个儿子去,他们怎么不去,倒怂恿你去,我的两个傻儿子。”老黑见我来,说没上课吗,怎么来这。我耸肩,说听我妈说你在这,肚子怎么样。他用手牵了一下头上的纱布,说肚子没事,倒是后背被砍几刀了。这回又是和上次的村相争,一个小偷在老黑村偷东西被抓,很多人打,打死了。小偷村就是上次那个村,那个村直接拉了三个拖拉机的年轻人守老黑村口,见谁打谁,老黑路过被认出,特别围攻下刀。离了方棍的老黑,完全如砧板上的鱼,拼命跳翻,可遭了刀刑,幸好对方还是顾忌,没有往死里弄。老黑拉我近身,低声狠狠说了一下,等我出院,就给那几个削骨。他老弟在门口,几个小伙伴也凶狠狠地,恨不得马上给老黑报仇。老黑很不屑,扶着头大喊,听妈话,别去替人死。
远地读大学,搬家,整整十年,不见老黑。听说他结婚了,听说他生了孩子,我也结婚了,我也生了孩子。小小的一个城,十几分钟的车程,可总不相遇,也总不想拜访,或许是路子不同了,或许只是感情淡了。
这年春节,在火车站遇上了,胡子拉杂,骑着摩托车在等人,摇手相认,握手碰肩,他在等舅子,我也大包小包,于是越好晚上一起吃生蚝。
蒜蓉生蚝上来了,一打十二个,每个8元,比外地卖的都大,都鲜美,企水的老板说他每夜可以卖两千斤。一分钟前,我问老黑,现在还打架吗,你们村和那个村。老黑说人长大了还讲打架,架是打不完的,赚钱养老婆养子。
“对了,还记得我老弟吗,对,老三,打架被抓了,坐监半年,就在白沙一所。你有认识的同学做公安吗,看能不能帮上忙。”老黑说的时候,没有看我,低头举着杯子,喝了。
“我去打听打听,或许真的有。”我心里有点难受,真的想帮忙,可一点把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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