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擦黑,寒风刺骨。2022年正月初四晚9时,王英的先生驾驶着小车载着她和两大箱行李,一路向北。
首都机场T3航站楼上空,没有北风萧瑟、落叶飘零的悲壮,倒是一派灯火透亮和熙熙嚷嚷的景象。
在疫情环境里口罩还不能摘下,新冠未泯的当下国人仍处在一个麻木的过程。当王英在法航柜台办理登机手续时,工作人员告知该航班取消,她顿时感觉脑袋轰的一声巨响,发楞了半天。最终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折腾,总算在汉莎航空的柜台办理了转航手续。
终于要去安检口了,她已被刚才的一切整得有点晕头转向,突然想起先生还在身后不远处,赶紧回身跑过去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心想这一别离也不知多久才能再见面。
飞机起飞,机翼的一侧露出了天空下灯火璀璨的城市,像是满天的星罗棋布。此刻,王英的心情难以平静,她想起了一个月前签证下来的那天,当她把酝酿已久的出国计划全盘说出时,先生、女儿和女婿们竞都无言以对。
从开始办出国手续以来,她想到N个理由让她放弃这个行动:全球疫情如此严重,先生不久前出了车祸,女儿刚刚怀上二胎,年迈体弱的母亲如此孤独,小芒果是那么粘人可爱……她在迷迷糊糊的回忆和睡眠中度过。
一束剌眼的阳光射进机舱,王英猛地惊醒。空客A380飞机在三万英呎上空巡航,从弦窗一眼望去,在视野的尽头,云彩像是连绵起伏的山一座接一座,亮眼的风景穿过白茫茫的云层,好像穿过千层蛋糕,漂亮极了。在极目视野中,她看得出神。
一簇云彩飘然而至,引起飞机一阵颠簸。不久机舱里便传出飞机下降的信息,经历了10个小时的天际遨游,转眼飞机已经降临法兰克福机场,遇到了行李检查的一个小麻烦。王英的目的地是里斯本,她还要从这里重新办理转机手续。
在最后一段行程中,王英始终睁着双眼不能入眠,也许是心情格外激动,脑海浮想联翩,她想眼前的一切辛苦和煎熬终于都将过去,立马就要看见她理想中的国度了,一直等待的这一刻终于要到了。
又经过3个小时的跋涉,她终于抵达里斯本机场,天刚下过雨,机场上空也被雾气笼罩,让人看不清庐山真面目,出入境处旅客不算多,也算顺利过海关,却不敢恭维欧洲人的办事作风。
当她和前来接站的移民公司派来的小李同学一起坐上车驶出站台的那一刻,她喘了一口气,表情僵硬,抿紧嘴唇,欲言又止。时光无声,一路芬芳。
一个地球村是如此幅员辽阔,把地球瓜分成东西两半,当她挥手去抹那残留的余晖时,却在一处最寂寞的风景里,毫不经意间看见了朝阳。
小李今年24岁,青春阳光,他说16岁来葡萄牙,之前在中国使馆接待过留学生。在他安排下,王英住进临时的巴赛罗那酒店已经是当地时间下午4点多钟了。整整27个小时过去,王英几乎困得不行,也不知白天黑夜,倒头便睡,朦胧中醒过一次吃了药喝了水接着又睡。梦幻般的经历让她几度兴奋几度悲哀几度莫名,久久难以平静。
一觉睡醒,王英记不记得睡了多久,肚子开始咕咕叫了。她简单地漱洗完毕便乘电梯下楼,走出酒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良好。天空显得格外的蓝,云朵像是尽情地伸展着的腰身,不远处空旷的广场上,只有稀少的路人,草地不那么泛绿,街道两旁的树木褪去了原来的本色。
她走在人行通道上,春风拂面,路旁的树枝乱颤,粉色、红色中间穿插着点点白色的花瓣,在风力的作用下起舞,展现出落英缤纷之美,飘落在她和路人的发梢上。
她看见一家招牌子上写cafe的店,心想必是她要寻找的地方,推门进去,看见里面有不少人,香浓的咖啡招来四邻八方顾客,一个30来岁的华裔女子在吧台里,她迎上前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英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与先生爱喝茶如同一辙。走过每一个国家和每一个城市,她都忘不了来上一杯浓香四溢的咖啡,尤其喜欢在露天咖啡座小酌一杯,城市韵味浸润其中,本能地忘却时间的存在。
配上香酥可口的面包,一个饥饿者饱餐了她的早餐,然后心安理得地默默打量着四周。在安静朴素略显保守的露天咖啡座外,她感觉似乎已经很接近这个城市的生活了。她猜想周围一定有一群死心塌地的老顾客、富有而不奢靡的退休人员、雅痞的中产阶层者和浑身艺术范儿的过客。
她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悄然无声地开始了全盘计划,掐指一算,她的D7签证要到今年的6月份才能拿到长期居留卡,以此开始每年住满6个月,连续5年才有资格换成绿卡。她在没到腰缠万贯的时候,却开始做择一城终老的准备了,人生自是有清欢,一点也不厚重。
她开始玩起心爱的手机,给遥远的先生、女儿和闺蜜打电话发信息,充满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路途辛酸,将那些藏在心底被灰尘掩埋却难以掩盖的东西表露无遗,顾左右而言他。亲情成了牵挂,友情则成了依靠。
人生最好的旅行,就是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发现了更好的自己。
当刺眼的夕阳使她不得不抬手遮挡时,她看了看手机时钟已经是下午4时,她注意到了周边的动静,街道的人流开始增多。
她起身换了家餐厅。一顿晚餐有面条、蔬菜和一杯白开水就满足了。在返回酒店途中,她逛了一下超市,看见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还有不少中国货,她怀疑它们来自中国小商品经济宇宙中心的义乌。
独在异乡为异客。旅行是从你腻味的地方到别人腻味的地方,她想,若没有某种经历,就很难评判它。爱去一个城市是因为它一定有她喜欢的风景和美食,而不是机场和高铁是否光鲜照人。她想起以前去欧洲去美国去台北,难免与国人一样会有一种自得的情绪在作祟,不分伯仲地沉醉于北上广深的城市外表而不能自拔。
王英订了3天的酒店,她与小李约定好帮她租一套公寓。两天过去了,第3天上午小李终于打来电话告诉她一位叫戴姐的人有一套房子在出租,她感觉自己处于无序中,没有因果,没有逻辑,犹如身处一张无形的网中,无法逃遁。
戴姐是一个热情活泼精明能干的温州人,她来葡萄牙源于7年前的一次法国之行,让她有了定居欧洲的想法。温州人是中国的犹太人,在欧洲的温州人已不少于50万。戴姐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但显然超出了王英的预算,看出王英的犹豫,戴姐让她的助理米娅帮忙,她们相互加了电话和微信。
又过了一天,米娅来电话说有一套房子可能合适,房主是华为的员工,原谈好的房客得了新冠不能来了。又是疫情,王英没有遭受其伤害,倒是捡了个便利。
第二天一早不到8点,王英出门花了两欧元坐上759公交车,大约8点五十赶到,她和房主聊的很投缘,与对方告别后出门找餐厅,感觉空气都是甜的,阳光照在身上也很温暖。她想,人都是孤独的,相遇只是一种缘分,像飞弛的两列火车一样擦身而过,它们都有各自的方向。
她需要安一个家,让家成为一个温暖的、治愈创伤的港湾,化解所有疲惫与不堪。她想到人生路漫漫,自己独自穿行在茫茫人海中,跋涉在世俗红尘里,开始追寻新的生活。
新租的房子她很满意,蓝墙白门显得素雅又高贵,一室一厅的公寓房家俱一应俱全,安静又温馨。米娅还帮她把电脑插好卡,连好网,为了感谢米娅辛苦的工作,王英做了来葡萄牙的第一顿饭,不管好吃难吃反正是吃饱了,并把小姑娘送出门公寓大门。
她想只要你知道去哪里,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全世界都会帮助你。接下来的几天她上银行开了户,办了网上银行,获取了税号等相关手续。人行于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当你没有穿过别人的鞋,走过别人走的路,也就无从知晓别人的境遇。
这是里斯本的一个新区,离王英租住的公寓不远有条特茹河,穿城淌漾,站在不远处,她看见湍急清澈的河流,湛蓝如镜的河面,绿树成荫的园林,远处更有挺拔幽深的森林和雄伟峻峭的雪峰,让这里魅力无比。
碧绿的河水从河床上流过,溅起细碎的白浪花,像啤酒沫一样。河水绕过一片树林流入大海,开春时节,落叶松树枝头长出了新叶子,像肉色的小松塔或小花蕾,树上有睁着眼睛四处张望的松鼠,树下铺满去年的松针。
王英搬进了新居,笔直的街道与周边的白墙和盆栽鲜花的完美融合,感觉好极好了,空气里漂浮着湿润的味道,一只黄色风筝在和轻凤吹佛中漂浮舞动着。
岁月悠悠,前路迢迢。她在欣赏人生这幅画,也在求解幸福这道题。
若想要平静地生活下去,需要给自己构建一个心安理得的事实,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补偿内心的愧疚。
里斯本与北京的时差7小时,王英有睡眠障碍,时常要靠艾司唑仓片催眠,午夜零时,正是北京时间7时,她想起家人,也许此时此刻先生已经起床正在准备一家人的早餐,女儿睡惺松地叫唤着小芒果起床,女婿昨晚加班可能刚刚入睡。而她时而焦虑,时而清醒,时而活跃,时而沉睡,朦胧中她想在这片静谧之地,她不慕繁华,也不舍安宁。
这是她的世界,她想让自己的世界更加广阔无边。
王英不信教,但她喜欢去教堂。喧嚣的欧洲有教堂比米店多之说,王英居住的这个区就有这么一座欧洲中世纪时期的天主教堂,建筑依然保护得完美无缺。
那天,她在街边遛弯时分,钟声敲响,循着声音,巍峨壮观的大教堂群落坐落在河的东岸,她远远的看见教堂的尘塔,她举起手机,阳光与十字架同框。
走近教堂,周边是精心修整的花园,此时游人稀少,教堂的外观由灰色砖石筑造,两个高大的尖塔,直观感受非常西式。哥特式风格宏伟壮观,四周布满了线条流畅的石雕。
坐在教堂里,聆听优扬的宗教音乐,她想到自己心中的远方也有一片莲花,似乎也在静静地等待一种救世主的诞生,她想也许圣者是以虔诚和朝圣的心使自己步步为莲的,最终生命的经历圣洁如莲。
公寓的不远是一片海域。日子一天天过去,王英喜欢到处走走,有时乘公交车,有时步行,每天达1万步之多。她经常走进海滩,尤其喜欢傍晚时分去那里散步,一个人静静地守候在沙滩上,看潮起潮落,听涛声阵阵,天空中偶尔有银色的光芒闪过,那是里斯本机场的飞机在起飞和降落。夕阳悄无声息地慢慢落下,海面上飘渺着朦胧的云层雾纱,沙滩上不泛零零散散的游客,陪伴着灿烂绚丽的晚霞,触动她内心深处的是一份安宁。
也有早早醒来的时候,清晨走在海滩上,看耀眼的阳光照着白色的沙滩和碧绿的海水,长达数公里的海岸线却少有路人,这与她在三亚看见的海边的风景是相同的,在大自然面前,此时她在异国他乡看它的心境却不同。
她想起张雨生的歌: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本来模糊的脸,竟然渐渐清晰。
她喜欢这个城市的慢,云彩像油画家笔下的景观,她认为从她走出国门的一刹那,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源于时间的停留,源于将自己的心神安放好。
但有时候她却感觉孤独,感觉自己身体不仅上了家门的锁,也上了心灵的锁,就像一座孤岛般地存在。
她常常失眠,只好躺在床上,动作变得花样百出:通宵追剧看小说,刷小视频,临睡前还要把每个APP挨个点遍。这是她面对焦虑症、抑郁症、郁燥症以及中度强迫症等心理疾病的无奈之举。
她的思维常常出现断片现象,因为微信微博的缘故,各种新闻铺天盖地,她感觉一天十八变,冬奥会、俄乌战争、东航坠机、上海疫情等等,纷繁的世界让人几度兴奋几度悲哀几度害怕,心里难以平静。
一天深夜,她拨通了公安局值班室电话,对方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想了解一下情况,一名退役的老警察在数千公里外训斥了一名刚入职不久的新警察。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镌刻了无法抹去的生活痕迹,大家都波澜不惊,但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她觉得自己毫不例外地被挟裹其中,不会置之度外。
她对世界的变化不能够宽容和理解,她对人性的复杂自以为心知肚明,面对压力时想法永不变形,面对问题时却缺乏通盘考虑。时光很长,人生却短,愿世间所有美好,都恰逢其时。
她怀揣梦想从北京出发,一路上的阳光化解了无数过往的辛酸,她抵达彼岸的那一刻才是感受自我的最佳时机。
在葡萄牙,语言的障碍不是不可逾越,比较她略通的英语来,自然要吃力许多。她下载了谷歌的翻译软件,凭借自己天地不俱的个性,在餐厅、超市等场所无师自通。
都说流光容易把人抛弃,但在葡萄牙的日子里倒像是她把时光抛下了。有人说,一个人如果一生都离开家乡,那他就是一个没有家乡的人,对此她不置可否。
她最想念的是小芒果,找准时机与这个小外孙视频,千里迢迢给他寄上生日礼物,而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说那句“姥姥什么时候回家呀”。她几乎每天都要与在海口的闺蜜通话,言语中表露出来的是她感觉现在的心情是真正的放下,不是现实所迫和无能为力,也不是佯装大度,故作潇洒,毫不在意和自我安慰。
又一天,她在街角拐弯处见到一个老太太牵着一条小狗散步,就在她与她们迎面相逢时,她惊叫一声“杰瑞”,把老太太和小狗吓一跳。她似乎在梦中又一次见到一个月前刚刚去逝的杰瑞。
那是一只长不大的约克夏犬,在她身体欠佳时陪她散步的小狗。调皮、耍赖、贪吃,在食物面前尾巴摇得出奇地快,一脸恳求之色,翘着的尾巴卖弄它的可爱,乖巧的模样很招人喜欢。她早早地把心爱的杰瑞当成家庭里重要的一个成员。突然有天生病了,疫情期间所有宠物医院都不开门,可怜的杰瑞煎熬了17天终于走了,那时它不吃不喝地趴在窝里,它见她时会弱弱地抬起头和她打招呼。
她记得那天先生过来说杰瑞走了,她马上跳起来跑到它窝前抱起已经硬的杰瑞失声痛哭,她跳上车往山里狂奔,在一片开满粉色桃花的山坡停下车,树底下挖了一个坑把杰瑞埋了,回到车里又大哭一场,当天渐渐暗下来后才回家。
触物生情,她蹲下身来凝视着小狗,又掏出手机告诉老太太说了杰瑞的事。老太太嘴里说了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尔后热情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王英这一代人走过锦瑟流年、岁月蹉跎的时代,不断看见花开花谢,斗转星移的风景,听到江湖各种各样的传言,在一个个鸟年猴月马日鸡时兔分狗秒的时光里,每天思想在不同寻常反差巨大的端点里频繁转换,更加渴望有那么一种高尚的境界和一种达观的处世姿态,期盼自己心态上的成熟和心志上的淡泊。
她渐渐熟悉了里斯本这个城市,认识了几名中餐厅的华人朋友并加入了一趟驾车旅行,首选科英布拉市,那是葡萄牙的文化首都,不同时期的建筑风格给过去的繁华留下历史烙印。她流览了城墙遗址、桥梁遗迹,以及不同时代的教堂、钟楼、宫殿等,SeVelha教堂是城市最为雄伟的建筑之一,教堂外广场有大型喷泉水池,造形别致。
她还参观了城内700多年历史的科英布拉大学,那是欧洲最古老最著名的学府,没有壁垒森严的围墙,绿树滴翠,苍翠茂密,校园中央的湖泊碧波荡漾,流水成韵,飞禽和爬行动物随处可见,那种对自然的敬畏,那种对生命的尊崇,那种天地合一的肃穆,在令人流连忘返的自然佳境中静静地流淌。
她走过清澈的古城,斑驳的粉墙,陈旧的门板,还有闲坐的老人,嬉戏的孩童,她想起了她生活的北京,每天习惯了拥堵不堪的马路战争,习惯了工业化流水线式的自助歺厅,习惯了钢筋水泥里的呼吸系统,偶尔也喝喝咖啡,但与日常生活的消磨相比,完完全全是一种无助的聊胜于无。物质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也却变得越来越物质,消磨了生活的情趣,追求快乐的最后境界乃是宁静无扰之灵魂。她想到文革后再无理想,改革后再无信仰,只剩一个灵魂的躯壳。
后记:一个非虚构写作不那么华丽动人,但有很多让人有想象的空间,王英的故事确实不虚构,只是选择性的记录,也如同一场电影的结尾,一定会给读者下留许多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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