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

漫长的一天开始了。我必须要回到工作岗位上，我对熟睡中的妻子说道，我必须要回到工作岗位上，不是因为那儿需要我，不是由于偌大一个工厂少了我就运行不下去，不，不是，而是由于工作已经把我驯服了，使我不敢随便违拗它，不敢在我想要旷工的时候就旷工，不，无论发生什么，外面下起大暴雨，刮起大风雪，我也得回到那儿去。因为我已然变成了那个巨大工厂里的一枚螺丝，我早已不再拥有自己的意志。我要去上班，仅仅是由于那个工厂它自己要开工，它像是拿着皮鞭挥舞着我们这群被放牧的羊或猪，离开带有夜色温柔气味儿的羊圈或猪圈，到工厂那儿去，然后不知疲倦地干上一整天。

妻子还在熟睡呢，她一点儿都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瞧，她的脸色多么鲜艳。她的身体多么温暖。和她睡在一起多么温柔啊，外面的世界是冰冷硌脚的，这儿是却是多么温柔啊。

 你真幸运，我接着说道，你不必每天都七点钟准时起床，即使前天晚上加了班，多喝了酒，多看了会儿电视，很晚才爬上床，而到了七点钟闹钟响起的时候，你不得不动用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把自己正在做的噩梦叫停，把自己从那个可怕的场景中分离出来，然后使自己的头脑习惯于清醒，习惯于刚刚来临的黎明，习惯于光亮。真的，梦里总是灰暗的，或许由于最近我总是在做噩梦，甚至噩梦究竟也不是噩梦，我能准确地捕捉到那种经历噩梦的心情，那些心情全是我曾经在经历真实的生活梦魇的真实反应，不掺一点虚假或夸大。我以为，随着过去情景的远逝，时间的离开，记忆就会变得模糊，曾经一度体验过的并不美好的情感就会被忘记，被肢体忘记，被眼睛忘记。或者说能够将它们当作可有可无的东西扔进大海里，扔进风里，不知去向。但它们每每趁着夜晚毫无防备的时候钻进我们的梦里，也许本来有几分美妙的梦境会忽然变得真实而险恶。它们为什么不放过我们呢，因为时过境迁，现在我们早已在白天、在现实的情景里再也体验不到那些场景了，所以，要在梦里一次次地让我们再度恶心地记起吗？或许那是由于，曾经的恐惧一度沿袭到了现在，恐惧从未变种，任何一种可能的情境都会引起这种反应，因而实际上我们还是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中，就像是，A情境能够唤起恐惧，B情境也能够唤起恐惧，我们以为这两种恐惧是不同的，实际上它们根本是一样的？我们以为，随着过去情境的离开，我们会摆脱那种恐惧，甚至会在心里面小小地庆祝一下，终究是自己长大了，成长了，成熟了，强大了，所以即使，往日情景再现，终于能够战胜恐惧，而以一种更成熟、更理智的姿态迎战它们。但往往午夜梦回，叫你再度体验过去的恐惧，叫你心灰意冷，原来从那时到现在，我仍然对此感到惧怕，原来我在这一点上依然无法给那时的自己、现在的自己一点安慰、一点支撑。

 妻子终于被我的声音吵醒，“都什么时间了，你怎么还不上班去？你打算一整天都呆在这儿嘀嘀咕咕吗，你没听到水龙头滴水的声音？老天爷啊，为什么你用完不把它关上呢？”

“我还没起床呢，”我说，“也许是昨天晚上你最后一次用它的时候没有关上。”

“但你不是比我早醒那么一会儿吗？难道你现在还没听见，难道你不能下床去把它给关上，要是时间还够的话，要是你还愿意的话，继续躺在这儿？”

我从床上爬起。

 人们对同类是没有一点同情心的，我边刷牙边说道，我听见妻子在床上嘀咕了一声什么，估计是“又开始了之类的”，但我仍继续说道，人们对同类没有一点儿同情心，他们老是拼命研究如何不让我们这些屁民闲上一天，两天，成天让我们干活儿。真的，我讨厌工作，讨厌劳动，每天当我早上坐在那小小的桌子前，我都感到既恶心又厌倦。办公室主任长着一张呆板而缺乏想象力的脸，每天早上我们都要到他那儿去领一打表格、合同。接着一整天就要跟这些没有意义、乏味无聊的纸张打交道了，上面的数据冒着寒气，像这整个冬天还没有下过的黑色的雪一样，同样的一些文字翻来覆去，组成令人抓耳挠塞、不知意义的词语。我们这些可怜的办事员，不得不大量地喝咖啡或浓茶来提神，使自己保持足够的精力应对眼前复杂的文件。工厂里虽早已规定不准办公室的人喝这些东西，因为它在一份文件里曾声明，办公室的职员在上班时间绝对禁止喝咖啡或浓茶呢？这绝对是禁止的。

理由有以下三点：一、浓茶或咖啡在人们饮用的时候，会散发出大量气味儿，而办公室由于空间狭小，其中正在办公的一个人打开自己的茶杯饮用以上任何一种绝对被禁止的饮品，办公室内其他的人员就会由于闻道这种味道而无法集中精力恢复自己的正常工作。

二、 浓茶或咖啡曾被科学研究证明对人们的血管是有害的。详见某科学刊物第122期30页。 三、浓茶或咖啡一旦被允许，职员们不是倒咖啡或浓茶的路上，就是在上厕所的路上，严重影响工厂的工作效率。

但是，文件里最后还声明一点，有些办公室根据自身特殊性，为应对繁琐的加班任务当然需要为职员们提供浓茶或咖啡，不过，这些办公室必须要事先获得批准，并每个月缴纳职员们工资的20%作为提神饮料豁免金，且这些办公室的职员所有人至少加班到晚上十点。

 大部分办公室都接受了这样苛责的条件，那是由于办公室的空间太过于狭小，不时地从办公室主任那儿领来的文件在中午就堆积成山了。那些文件散发出浓烈的油墨味儿，身体弱一些的人就会由于这种不洁的空气而几乎晕倒。这样一来，他们一整个下午都得躺在家里或医院的病床上休养。工厂考虑到这种每天都可能出现的损失将拖累别的办事员，因此它不得不放宽喝咖啡或浓茶的限制，几乎对所有办公室都开放。不过，我们每个人都要少拿20%的工资，并且加班到十点甚至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