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娟
她的文字真诚诚坦荡荡直达人心。
在巨大的空旷中,好像自己就缩小了,没了,然后就更容易的看到了世间万物万物。
记得2018年冬天在新疆禾木,夜晚,满眼所及皆是白雪,那种寂静让我觉得自己被全世界遗弃了,温度又冷到自己内心火热,火热的想要拥抱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多年后的今天,仍感知到当时呼吸进去的空气那孤寂的味道,像是一部分已经停留融化在我的鼻腔口腔和大脑。
——————————————以下摘录————————————
所谓“希望”,就是付出努力有可能比完全放弃强一点点。
说起来,鹅喉羚也很可怜。它们只是为饥饿所驱。对它们来说,大地没有边界,大地上的产出也没有所属。
它们去了哪里?哪里水草丰美?哪里暗藏秘境?这片大地广阔无物,其实,与浓茂的森林一样擅于隐瞒?
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啊。
赴约前的女子在深深闺房换了一身又一身衣服,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定。我妈却赤身相迎,肝胆相照。
那么广阔的土地,那么细长的水脉。她几乎陪伴了每一株葵花的充分吮饮。
整整三天三夜,整面葵花地都均匀浸透了,整个世界都饱和了。花蕾深处的女子才下定决心,选中了最终出场的一套华服。
即将开幕。大地前所未有地寂静。
我妈是唯一一的观众,不着寸缕,只踩着一- 双雨靴。
她双脚闷湿,浑身闪光。再也没有人看到她了。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她脚踩雨靴,无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
很久很久以后,当她给我诉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她眉目间的光芒,感觉到她浑身哗然畅行的光合作用,感觉到她贯通终身的耐心与希望。
在荒野中,窄窄一条水渠所聚拢的这么一点点生气,丝毫不输世间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
我曾去过那里。走啊走啊,突然就迎面撞见。那么多的水静止前方,仿佛面对着世界的尽头。
不见飞鸟,不生植物,和荒野一样空旷。
与其说此地孤寂,不如说我们和我们的葵花地多么尴尬,我们所有的劳碌奔波简直跟瞎忙场似的。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守着她的行李站在茫茫风雪之中。
不知车什么时候来,也不知车会不会来。
这些鱼长有细碎锋利的牙齿。即使已被捉在手,仍紧咬红绳不肯松口。它们愤怒却迷惑。世界改变了。
如此看来,我和一百年前第一个来此处开荒定居的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仿佛除了掠夺,什么也顾不上了。
一百年前的农人也来了。哪怕已经死去了一百年,他们仍随身携带着种子。他们也渴望这神奇的红色。
我妈日夜忧心。她面对的不但是财产的损失,更是生命的消逝。亲眼看着一点点长成的生命,再亲眼看着它们一点点枯萎,是耕种者千百年来共有的痛苦。
我仅有的力量只够用来掩饰懦弱,我最大的坚强是继续不露声色地生活在家人中间。
她九十多岁了,一生颠沛流离,数次白手起家,仍难以接受眼下的荒凉。
我们这里走在世界前进队伍的最末尾。
我觉得,在茫茫荒野中,在所有单薄安静的人类聚居区里,树是唯一的荣华富贵。
当我小的时候我什么都爱。当我长大了,我忘记了我其实什么都爱。
好像刚刚回了一趟童年,又赶在规定时间前离开。
我觉得外婆最终不是死于病痛与衰老的,而是死于等待。
火车意味着最坚定的离开。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介人她的世界太深。
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慢慢与死亡和解。
我却只知一味拉扯她,不负责地同死亡争夺她。
我离她多远啊,我离她,比死亡离她还要远。
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终日在她的时光边缘徘徊一奇异的,难以想象地孤独着的时光。如蚕茧中的时光。我不该去试探这蚕茧,不该一-次又一次干扰她的迷境。一以 世俗的,自私的情爱。
每天我下班回家,走上三楼,她拄着拐棍准时出现在楼梯口。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
我就是一个骗子,一个欲望大于能力的骗子。
其实我早就隐隐意识到了,唯有死亡才能令她展翅高飞。
我妈说:“这条路是我的。”
外婆死了,她有一部分回到了我妈的身上。
喊啊喊啊,又像在呼唤普天之下所有一去不复返的事物。
昨天夜里它经历了些什么呢?明明才诞生一天,但此生已经比我漫长。
我弯腰仔细打量一株草,它的叶片细碎,黯淡,却完整而精致。又拾起一块卵石,擦去尘土,看到它色泽浓艳,玉石般细腻。眼前这一切从来都不曾在意过大结局的事。只有我耿耿于怀。
哪怕睡着了,也能清晰感觉到置身睡眠中的自己是何等微弱渺小。
睡眠是地球上第二巨大的事物。第一巨大的是安静。
风很大,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在地里,顶风前行,满面尘土,头发蓬飞,俨然-对患难夫妻。
看到我端起相机,两人不约而同冲我挤眉弄眼扮起怪相。像全无所谓,又像在掩饰狼狈。
于是这个系列的鸡最后统统寿终正寝,被我妈养老送终。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处理了不到半只鸭子,手指头就拽残了。
等三十只鸭子处理完毕,我和我妈的母女感情也就遇到坎儿了。
“脱了毛衣穿布衣”-这是我外婆杀生时的语言仪
此生为畜,死后投胎为人,算是她老人家对牲畜亡灵的劝慰与超度吧。
兔子依恋我妈,源于生命之间最孤独的引力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