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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冬至,朋友圈里又开始安利饺子了。
作为一只南方狗,来北方十余年,身边的朋友总会热情地向我灌输他们的饺子文化:过年要吃饺子,元旦要吃饺子,立冬要吃饺子,冬至要吃饺子,家里来客人了也要吃饺子;某项活动结束了,领头的话事人说,大家辛苦了,晚上吃饺子;某个特殊时刻,当事人说,一定要吃上一顿饺子……反正,在这些当口,饺子已经不是吃的问题,而是被赋予了某种神圣的仪式感。
每到这时,我心里总免不了会有那么一丝丝矫情。他们对我们几乎不吃饺子难以置信:“你们为什么不吃饺子呢?那你们吃什么呢?”而我被问得多了,也往往不吝用怪话来调侃他们:“知道你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吃饺子吗?因为穷啊!吃点肉怕别人眼馋,要拿面皮包起来;吃点菜觉得寒碜,也要拿面皮包起来。我们为什么不吃饺子?没有为什么,生在鱼米之乡天下粮仓就是这么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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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之时,也曾对饺子有过深深的向往。家里有了电视后,记不清是在哪年央视春晚上,主持人说:“现在大家一定是坐在电视机前,吃着热腾腾的饺子……”从此,这句话一听十几年,赵忠祥说完倪萍说,朱军说完董卿说,偶尔作为演员的冯巩牛莉黄宏们也插一嘴:“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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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惊异于他们对这种习惯的肯定,问母亲:“我们过年为什么不吃饺子?”伊望了满桌的菜肴,对我的话不以为然,只是随口说到:“你想吃饺子?过几天带你去吃。”
家乡的饺子不叫饺子,而是被称作“饺儿”。改成儿化音,似乎变得更可爱了,一如其身形,半透明的薄皮包裹着一小团剁碎的瘦肉,还要捏出荷叶边的褶子,精致而娇俏。抓十来个用笊篱装着放在锅里,待汤滚了,饺子皮像连衣裙的裙摆一样飘在汤面上,即可捞起。碗底放上盐、酱油、猪油、干辣椒末,添上滚汤,放入饺儿,再佐以葱花,舀一个放进嘴里,往往烫得上颚生疼,却又欲罢不能。那种触感,宛如初吻时噙着二八少女的香舌,迷醉直入脑髓。
长大之后才知道,小时候家乡的饺儿并不是饺子,而是云吞。我也尝到了真正的饺子,却不禁为北方人民的口味感到奇怪:好好的韭菜炒鸡蛋西葫芦炒鸡蛋什么的,做菜吃多好,干嘛做饺子馅?简直是暴殄天物。
有趣的是,问身边来自北方的朋友,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然而“过年吃饺子”的声音,却一直伴随着我成长。我听见杨白劳压抑着兴奋唱:“卖豆腐挣下了几个钱,街上称回来二斤面,带回家来包饺子,欢欢喜喜过个年……”我看到老舍在《劳动最有滋味》中说:“我还兼管喂狗、扫地、给灶王爷上香,以便母亲和姐姐多赶出点活计,增加收入,好在除夕和元旦吃得上包饺子。”他还煞有介事地说着当铺刘家和放债的孙家的饺子油多肉满,但自己家劳动换来的饺子菜多肉少可是最好吃;我听见焦裕禄对县委的干部们发怒:“老百姓过年能不能吃上饺子啊?”……
这些声音如洗脑神曲,每一次出现总是绕梁三日,萦绕耳畔,挥之不去,后来成功送我跨过长江黄河,从此每天受着饺子轰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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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听过一个段子,说是一南方小哥和一北方妹子谈恋爱,男孩千里迢迢去看未来岳父岳母,二老热情地包饺子。回家后母亲问起吃什么,男孩如实说了,结果当娘的很生气:孩子大老远跑过去,就请吃饺子,未免太小家子气了。我猜这男孩八成是弗兰人。在我们大湘北,凡是贵客上门,那是要满满一桌凑齐十二道菜的,有个说法叫作“月月红”,因为一年有十二个月。那位母亲不知道,在北方,吃饺子也是极高的礼遇。就因为这误会,一对大好姻缘差点散伙。这就是所谓南北文化的诧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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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说,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只是这文明说得未免太过笼统,南北方的互撕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譬如甜粽子与咸粽子、汤圆与元宵、买菜买一斤还是买一吨……还有现在,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我的老友们在南方的艳阳下大雪纷飞。撕了这么多年,我们南边的好像总是撕不赢。就好比过年吃不吃饺子,早已经不是习俗的问题,因为有了央视的推波助澜,更像是地域文化的侵袭。也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央视在文化上总是在不断地割裂北方和南方,最典型的做法就是吃饺子代表所有节日,包打天下。打开电视,到处都充斥着东北口音,似乎这年头不会来句“你瞅啥再瞅削你滋道不”,就像改革开放初期,说话后面不带个“的啦”一样,OUT了。讲真,作为国台,用北方文化乃至北方一小片区域的文化来替代中国文化,我认为这本身就是一种没文化的体现。据说广东人早在多少年前就不看央视春晚了,因为央视春晚里没有广东的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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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回想这么多年,我好像就一直成长在这种文化侵袭与替代中。小时候,当我看到语文课本和作文书上小作者假期去他们的姥姥家玩耍时,我不禁惊异于他们姥姥的年轻与长寿,因为在我们的方言中,“姥姥”是对曾祖的称呼;我看到他们在院子里做游戏,开始思考,“院子”究竟是什么样?思来想去,只好把自家屋前的打谷场也当作院子写进作文里。至于土炕、剪纸、皮影、糖葫芦……这些更是我们从未见过的东西,总是无所不在地时不时冒出来,让我们这些尚未走出南方小村庄的孩子充满了无力感。后来大了点,认的字多了,看着书上面的出版社地址,不禁感慨:生活在帝都这样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孩子们就是不一样,幸福如他们,作文都可以被收到书上;可怜如他们,生活在帝都那么大的城市,过年就吃饺子……我至今还记得一个邮编:100036,是当年《大风车》栏目的邮编。当时想着要不要写封信给董浩叔叔,问问他为什么,又担心自己的文笔水平不够,寄过去也选不上,只得作罢。
《芈月传》热播的那阵,有网友归纳了一大堆楚国的文字,仔细一看,不禁乐了,这不就是我大湘北的常用语言嘛。心想总算露了一回脸,也算是给南方文化争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那篇文的阅读量有没有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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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春节,看到有南方网友在微博上向央视表达自己的诉求,却被Diss矫情:“刻意表达你们过年不吃饺子是一种什么心态?”
其实又哪里有什么心态,不过是对故乡的一点执念而已,无所谓南北。如今交通和通讯倒是发达了,地球早已是地球村,只是资源的偏差让一代又一代打工者像候鸟一般迁徙。刘原说,丧家犬也有乡愁。前几天余光中先生走了,他留下的《乡愁》依然会继续传唱,万千游子心中的乡愁也会继续汹涌澎湃,那是回不去的故乡,留不下的北上广。《舌尖上的中国》牵动的又岂止是味蕾,我们把家的味道揉进腌菜和腊肉里,从帝都到魔都再到妖都,一路辗转,花开尽头的故乡早已是望穿秋水也望不见的远方。
杜甫说:“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冬至日,无论是吃饺子还是吃别的,或者略过,随便好了。年关将近,只希望每一个在外的长为客者都能有一张窄窄的车票,承载起回家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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