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画城极少人知道到底坐落在哪。
出这趟门，闻仁牙关咬了千百次，十几里路到市里，带上自己所有的存款头也不回地进了地下城。
那穷穷酸酸的小镇怎么可能有这种地方，转两道拐口就是长廊，打光异常暗，左右两边店铺每间都才二人宽，几十年几百年前的名画摆满门口，件件出自名师，却无一件真迹。这些没版权的作品堆叠在一起供人挑选，在这里却落寞不被人垂青。店里的墙面则陈列着大小不一的画框与颜料，那一墙的色盘整齐划一，包含人肉眼所能辨识的所有色彩，闻仁扫了一眼，敢打赌那色盘光是一圈便有千百种不同的分别。
闻仁朝前走，长廊似乎没有尽头，还有不少人在龟壳般的门铺里交谈，大多是上了年纪的秃头与西装彪汉，反倒显得自己这样年纪轻的人格格不入了。一路到长廊的深处，那些琳琅满目的的油画变成了写意山水，松节油混着一股工业沟水的味道也没那么刺鼻腔，逐渐被抛到身后，走到某个昏暗的店门口，闻仁停下脚步。
“啧啧啧，”躺在老爷椅的胖子摇头道，上下左右打量闻仁，语气似乎故意拔高：“这不闻小老板么，稀客稀客，今日来有何贵干哪？”
“……老姜，你又变肥了啊。”
姜永登时从椅子上弹起来，腰间的赘肉跟着抖三斗，闻仁心想这满室的画具都跟着地震也属实不冤枉。
“老姜别气，我今天来是跟你做生意。”
“死抠鬼你有什么生意可做的？”
“大概明代的纸，你有没有？”闻仁对自己念道不生气不生气，手里比划一下尺寸，那卷金主大人的山水画不算大，那纸张的纹路被他细细摩挲，映在心里好似叶脉一样的清晰可见。
胖子挑起一头的眉毛，转身钻进角落里的门：“有是有，你等着。”
留下闻仁在拥挤的小店里发呆。顶上的木架垂落一列颜色近似的画纸，无风不动，闻仁伸手去触摸，指尖便划过沙沙的柔感，像在海里捧起沙子，很快便散落在指尖的缝隙里，然后纸张受力摇晃，发出脆生生清冽的声响。这便是顶级的纸了，打浆均匀没有杂质，不是那种晃起来像哑炮一样的闷纸可比。
闻仁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密封袋，那卷山水画的残片被他收好带来，与架上这些纸细细比对。
山水画背后的命纸作为保护，闻仁足足揭了三天，才将整幅画完好无损地分离出这一层。
他才发现这夹心三明治的画根本修不得。一层幌子，一层真迹，将命纸揭完的那一刻，闻仁惊觉这画中有画。
姜勇头从内间弹出来，比个手势。
狮子大开口！
闻仁方才还想着自己那画的事，现在尽数抛到脑后，光是这经阁真货就要花光他现在的所有预算，再买一张染纸已经不够。
赝画城的所有真货都明码标价，由不得闻仁砍几刀，都是商人，闻仁知道只要在钱的问题上过不去，那大家连朋友都没得做。
不要忘了今天是来买什么的。
闻仁一咬牙拍定交易，姜永拍着胸脯保证当日就护送到闻仁店里。
这笔生意结束得既爽快，又怪不是滋味。闻仁满心都是花出去的流水，连走到长廊入口处也没有发觉，他一抬头，那雨后烟朦的天青蓝色霎时入眼，夺取所有神经的感知，独留下静谧的美。
太像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世上有这样的巧合。
“很美吧？”这家店的店主是个年纪稍大的女人，她同样在看墙上的这框标本：“很可惜，这虫子快灭绝了。”
相框内的蓝色蝴蝶孤独地悬挂在方寸地，它有着与山水画近乎相似的一种蓝色，宁静、妖冶的雨后天青蓝，勾着闻仁的思绪向外流淌。
再回到小卖部时已经是午后，门口已经有人在等他。是这一街口常驻的年轻邮递员，跟闻仁半熟，见他回来了还忍不吐槽他这几天怎么老有大件货。
邮递员的眼神追着店里，因为易出云好端端在收银台坐着，有一下没一下玩破电脑的扫雷游戏。
易出云替闻仁坐镇小卖部三天，就对一切上手，偏偏没人敢动歪脑筋，只敢在闻仁身边看。
午时的隔间光线充足，那幅夹心三明治被闻仁和易出云转移到墙上，用十二分的小心将它取下，新买的千金真纸同样在桌面铺开，在将命纸的颜色染好前他可不敢动手修补，两层画心夹在一起，破碎由外而内，贸然动手就是找死。
而且金主那样的人是好惹的吗？闻仁想到那个黑墨镜就觉得不对劲。
不如先将底下那层画，临摹到另一张纸上好了。若是不小心弄坏，也能有个保险。
“我花了那么多钱，是真的想好好修啊，金主保佑。”闻仁双手合十。反正除了会修补，他什么也不会。
想法如此简单，闻仁供着大佛似的把画移到阳光照射之下，笔墨的痕迹更深，他看得更加真切，更入神，颜色是光对眼睛的欺骗，那抹蓝色寥寥几笔，勾入浓墨的云烟中，一转眼山石锋利如刃，笔锋结束时洇染的淡墨与内层的勾线交叠，仿佛云烟中的枯树枝桠，隐没在山林里。
心思单纯如闻仁，只是将她当作最后的作品而投入应有的认真，制作她的人想必也是爱着她的，这幅画心别出心裁，用两层做了绝妙的效果，看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显色、力度、走势都巧妙绝伦。
临仿六字：摹、临、仿、造、改、代，闻仁所擅长的便是直接仿，他撕来一张废纸，用笔尝试勾勒，起笔落笔在哪儿？都依靠闻仁用心眼看。
闻仁天生觉得自己会模仿，这是那年他落榜的时候突然觉悟的。
自己……只会这个了。
这个作者不详、年代不详的画，他愿意在笔墨中连接跨越百年的缘分。
他突然觉得，这背后的线条正连成一卷地图，他正在迷宫里，也在迷宫之外，尝试用前人的方法将迷宫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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