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朋友,你一定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该怎么形容她呢,像是一种生物,一种叫蛤蟆的生物。
蛤蟆,无尾目蟾蜍科两栖动物,身量短小,皮肤粗糙,表面长满大大小小的疙瘩。它们生存在淤泥或臭沟旁,只在傍晚出没,从不面对苍白的日光。
在什么时候觉得自己长得像蛤蟆,李肆已经记不起来了,但这很重要,人的五官皆为眼耳口鼻眉,然而五官位置的偏差却决定着相貌的优劣,她很好奇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到这种优劣的,或者说人类的审美是怎样塑造起来的。但李肆发觉即使明确答案,也并不能改变对自己丑陋的认知。
她对自己身体的厌恶达到了某种极端的程度。李肆常常来到镜子前,端详对面那个酷似蛤蟆的人,漫长的寂静后,镜外的她感到镜中人遥远而陌生,仿佛只要时间静止,那具身体就能够永远停留在那里,她可以成为灵魂,不受身体的包裹。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现在,李肆马上要成为灵魂了,如果有灵魂这一说的话。
只不过她没有在镜前。
2
在年岁尚小的时候,我便知道自己并不是个漂亮小孩,甚至说是个丑陋的人,所以我必须用性格去讨得别人的喜爱,好在同学们都乐意同我来往。男孩们利用我追求他们心爱的女孩,女孩们拜托我打探她们心上的男孩,我被迫地在中间来回奔走,毕竟人活于世,总要有些价值。
当别的小朋友抬起幼小的手臂,指着我说,你真像是一只蛤蟆,仿佛从此以后,蛤蟆便寄居在我体内。起初,这只蛤蟆很小,可以轻易地忽略掉。随着蛤蟆不断长大,它总是在我毫无防备之下,忽然跳出来,我能看到它褐色斑驳的皮肤,泛出黏腻的体液,两腮一鼓一鼓,发出刺耳的鸣叫。它的声音却不似田间的蛙鸣,是一种带有人的气息所发出类似耻笑的叫声,而当我沉默寡言,面无表情时,蛤蟆便很少出现了。
我最好的朋友徐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总是叫我做这做那的。我有时问她,你为什么愿意和我做朋友呢。她立马浮起一个笑容说,因为你人很好,我仰望着她一侧脸颊,看到有梨涡牵动起来。我垂下头,怀着浓重的悲伤应了一声。
身材矮矮胖胖的我,有着和生养过的女人一般的胯宽,加之两条粗短的双腿,使得我看起来更像一只蛤蟆了。惯于自卑的我能与徐瑶相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我就读于一所住宿高中,晚上放学时为躲开拥挤不堪的人群,我总是会去长廊坐坐,那里缠绕着密集的藤蔓,形成密不透光的叶障,周围生长着奇形怪状的树木,旁边还有一滩名为荷塘的臭水沟。长廊独属我,没有人敢来,据说这里经常传出女人的声音,是类似厉鬼那般的笑声。
长廊内理应有昆虫窸窣的叫声,但却听不到任何事物的声响,那是一种近乎死亡的静谧,直到听到徐瑶的声音。她试探问,里面有人吗,我意识到内心的某一部分正在塌软融化,我觉得自己真没出息,仅是温柔的语调都无法承受,于是我焦急地寻找能够藏身的地方,徐瑶却突然走进来,我以为的狼狈与窘迫并没有发生,而是呈现出一种自然无比的相遇。她朝我走来,步态缓慢轻盈,以至于我甚至怀疑我是否存在,或者徐瑶是否真的存在。
徐瑶做在我身边,谈起生活里的琐碎,嗓音低微而细软,仿佛我们一早就认识彼此。她头发含着水光,这里平时不会透出任何一丝光,此时却有月光自她上方渗下来,叶影子落在她脸上,许是有黑暗的保护,使我有勇气地看着她,逐渐我的目光带有某种贪婪的意味了,后来我才明晰这一点的缘由。
我们的相遇以她众多话语里听上去不经意的问题结束——“你有听到蛤蟆的叫声吗?”我猛乍跳起来,蛤蟆的叫声响起,像是从耳道内向外传来,声量不断扩大,我不断奔跑着,只要我速度够快,耳边的风声一定能稀释掉带着耻笑的蛙叫。
当我跑回到宿舍时,看到徐瑶安睡的面孔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3
李肆高中还未毕业便退学了,她明白即使自己念到毕业仍是一文不值。
她照村子里女孩们的轨迹去到制衣厂工作,厂里分验布、裁剪、缝制,包装几个部门,车间主任安排她进缝制部,那里位于工厂正中心的大楼,从早到晚都亮着灯,远看是一排排整齐的白方块,李肆觉得在这里跟在学校并无二致。
主任让李肆跟着一位女师傅先从学徒做起,李肆的母亲,李肆的姥姥都是缝纫女工,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学起来轻松。师傅常夸李肆聪明,说她是自己带过最有天分的学徒,不稍半月便能进车间工作。可她要缝纫的天分做什么呢。
一日李肆在车间走动,这些女工成日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地工作,况且大都已经生养,她忽觉这里的女人胯宽也很大,随即这个发现她振奋不已,仿佛走丢的野孩子终于回到属于她的族群,她再也不必忍受这副身体,众多肥臀之中不再有肥臀。
缝纫机的噪音终日鸣响着,李肆好久没听到过蛙叫了,像是被那只丑陋的生物默许她存在于此地。不知从何时起,蛤蟆似乎成为了一种法则,如果逾越,就会被施以刺目的日光。
过了很久,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一年,甚至是十年,李肆也不知是多久,日子与日子不再有差异的可能,时间从静止的生活里穿过,不留任何痕迹的证明。那天,她的眼睛自衣服上规律的排线抽离,目光虚望着前方。
4
我的体内一直滋生着许许多多卑劣的想法,如同我丑恶的长相。我嫉恨美,在各种不起眼的角落,定会有一双窥视众人的眼睛,我就这样缩在阴影里,试图从各种人身上捕捉他们不堪的言行,在内心暗自数落一番,用丑恶安抚丑恶。但徐瑶是例外。
她生得漂亮,身材高瘦,原应是我最恨的人,所以我用力窥探她哪怕一丝一毫的丑的迹象,但都一无所获。假若能与这样的女孩相识,我那被丑陋浸满黑色的心灵会重新受到美的洗涤吗。
那一天是否真的存在,我并不想证实。其实我从未跟徐瑶提起彼此的相识,因为我想记住她低喃的嗓音,和那束罕有的月光,一旦说出口,便会由于她的否认,将我那可笑的记忆碾得粉碎。
在学校的日子,我所有时间都是和徐瑶共度的。那只蛤蟆咕呱咕呱地嘲讽我,你怎么配和天鹅在一起呢。我没有嫉恨美,只是畏惧,如同蛤蟆躲避日光,徐瑶是特殊的,她能够用洁白宽阔的臂膀将我庇护,尽管那羽翼之下仍是漆黑一片,这已足够,我自知没有理由面对光明。
徐瑶看我的眼神里,饱含着某种深切的关怀,清澈到使人不禁怀疑,这种眼神背后一定隐藏着些什么,或是厌弃,抑或是怜悯。可她的眼神纯粹到不忍揣度的地步了,在她看向每个人的目光里,都有着这样的一种纯粹,慈悲的,无分别心的关怀。
冬夜的女舍里,徐瑶与我挤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被棉被裹在共同的寂静里。我能感到她身体前鼓突出圆匀的胸脯,有温热的呼吸扑到脸上,我小心翼翼地让脑袋再离近些,去呼吸她的呼吸,若可以将徐瑶的气息留在体内,那我会不会得到一些她的纯碎,蛤蟆咕呱咕呱说,不会。
5
从制衣厂出来后,李肆去了几十里以外的村子,在公共浴池当起搓澡师傅。不光是搓澡,还有搓奶搓盐,拔罐刮痧,这些利润高,不用跟老板分成,秋冬的时候每月能挣不少钱。
李肆喜欢澡堂里水汽蒸腾的画面,墙壁攀染上绿色的霉斑,阳光穿透高处的彩玻璃射进来,各色女人的胴体在白雾中,混同这些颜色氤氲出别样的色调,像古典绘画里的裸女图。
在手上挤满芬香粘稠的乳液,此时便可徜徉在她们光滑白皙的肌肤上,大腿,小腹,乳房,脖颈,这些她从不敢抚摸的地方。在这里,李肆都能无所顾忌地触碰,并在脑海中想象着与她们美好的肉体交欢,但总是会突然涌现出冬夜里徐瑶那鼓突出的圆匀的胸脯。
但在澡堂工作不多久,李肆便被多次投诉,顾客只是说她的手法不行,另外那些奇怪的感受让她们难以启齿。
亲戚帮她在学校找了份宿管的工作,那是她毕业的中学和居住过的女舍。
李肆再次回到令她痛苦不堪的地方,这些可恶的女学生,不分昼夜地嚎叫,那些嬉笑打闹的声音,在她听上去无比刺耳。因此每当有学生想用些非正规的方法进入宿舍,李肆就会百般刁难,让她们无法得逞,于是这些女孩悻悻离去,嘴里咒骂道,长得跟个蛤蟆似的。李肆听得一清二楚。
渐渐她对这个学校所有人都满怀着恶意,她看不得青春期男孩女孩的爱恋,于是潜伏在供他们幽会的长廊,发出厉鬼般的讥笑。李肆看着他们尖叫着四散逃跑,男孩早已把女孩远远甩下,这才是她渴望见到的世界本真的样子。
6
我对徐瑶很难说是一种怎样的情感,那比单纯的爱恋要复杂,甚至带有某种攫取的目的,只要我们足够亲密,她溢满身心的美就会分给我一点,只要一点点。同时,我又担心起那完满的洁净会被我的存在而玷污,我控制着与徐瑶的距离,拒绝表露内心,尽量不让墨汁沾染到她。
尽管我从未想过要占有徐瑶,但她却总是吸引着我,将我揽入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
一直以来,徐瑶身边就不乏追求者,她没有答应过任何人,逐渐我也习惯她身边只有我,似乎没有思考过,总有一天她也会有男朋友。
那个冬夜已经远远而去,绵密的春雨下个不停。凌晨徐瑶的男友派他小弟来敲门,让我跟她女友去男舍玩儿。
牌过三巡,我们东倒西歪的打起瞌睡,夜越来越深,铁质的床杆发出吱扭声,我摸索着声音的出处找到那张床铺,只见徐瑶和那个她的男友在被子里扭动,不消思考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我只觉得气愤,徐瑶为什么要和别人上床,我小心翼翼呵护的,克制自己使其玷污的,就这样轻易被夺走。我与她曾同样裹在被子里,而她也可以和别人裹在被子里,我曾感受到那奢侈的温热,而别人可以进入更为炙热的深处。一种巨大的落寞向心脏侵蚀而去,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7
李肆躺在一家破败的养老院等待着死亡,衰老的她皮肤松弛,褶皱间生出许多老年斑来,比人生里任何一个时期都像一只蛤蟆。
女护工正粗暴地为她擦身。李肆用模糊的视线看向那个护工,好在她看不到那鄙弃的眼神,继而陷入一场绝望的意淫。
李肆感到脚下有温暖的泥潭缓缓上升,她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毛孔漫出黏腻的体液,皮肤朝着黑褐的颜色过渡,那斑点一个个突起,变成密集的疙瘩,脸部下方的两腮鼓胀起来。
李肆跟随着一只蛤蟆,一跳一跳地向深处的暗夜走去,她觉得自己像跳入到井里,可那处黑色的圆洞在一次次的跳跃中不断出现,她嘴角扬起,丑脸上显出安详的笑容。
女护士大叫,臭死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