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我初来这世上，你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我不知道你第一次看见我是喜悦或者无奈，又是个女孩。但现在我希望我当时是在冲着你灿烂地笑，让你忘记家里只有女孩儿的烦恼。

我第一次在你一砖一瓦搭建的房子过夜，你第一次抱起我，我叫出的第一声外公…我好想都回忆起来，可是涌出来的只有泪水。

外婆从来不厌其烦地诉说那个夏天夜晚的事情，你就像不知道外面已是狂风暴雨打雷闪电，深夜骑行在乡村泥泞的烂糟糟的路上，浑身湿透去敲开生产队供销社的门，买到奶瓶，转身又是风雨。你是那样疯狂，坚韧而能干！

谁家小孩都有不懂事的一面，我却在你俩面前刻意压抑和表现乖巧。知道你们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祖辈，注定只能表达最质朴无华的爱。我不愿意把自己的烦恼、委屈、任性、撒娇展现出来，你是不是觉得女孩可以像男孩一样好养，可以像男孩一样孝顺你们。外公，希望到今天，你已经不再介意男孩女孩。而我，也不会介意你的介意。你是疼我的外公，我是想念你的外孙女。

我不用您，你也不介意，好吗？

回忆就像书，可我依旧不愿意相信这书的续页里写不出你。关于你的记录，只能在前面，最前面。

仲夏夜的天空，繁星满是，乡间凉风习习。背靠大门，手中把玩着随意扯下来的草，你说地球是方的，因为你种的田是方的，别人种的田也是方的，道路是长方形的，就连天边都是一根线。我笑笑，跟你说了哥白尼，说了哥伦布。你说都是些洋鬼子，他们不知道中国的国情。至少中国是方的。

我养了一只会吃肉的鸡，你带回家觉得稀奇，每天夹着挂油的猪肉调戏它，被它追着在坝子里面绕圈的时候，你是不是像回到童年那样开心。

每晚七点整，你必然坐在饭桌上，带着你的鸭舌帽，端着酒杯，拿着筷子夹起炸过的花生，听听这国家在发生什么，然后下几句你的评语和论断。小时候我以为，这就是老男人的作风。现在知道，这是你了解世界的方式。我开始后悔和你争抢遥控板那次的无理取闹。

和外婆相比，你沉默寡言，却常常语出惊人。不待你讲出来，我都不知道你一直看不过张三李四王老五，我惊讶你也有这么小心眼的时候，诅咒得了胃癌的隔壁大爷死得更快。现在请原谅我不能和你一起愤怒，因为你的情绪竟然来得如此直接而孩子气。而我也庆幸自己在分不清青红皂白的年岁里，也和你一起骂街了一次！那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大了，也可以给你力量？

现在他们说你记性不好了，我想说我早就知道了。一年就回去两次，每次你都问我还要吃花生吗？你只记得小时候的我总是盼望着你带回家的花生了吧？你很纳闷现在买得起很多很多花生，我却不爱吃了吗？

你属兔子，你今年77岁，你停留在我的记忆力，戛然而止。

我还适应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