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了老妈一个电话,让她回家掰玉米。她好久没回村了,大学毕业后没下过地、没干过农活。她在城里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她结婚七八年了,有一个疼爱她的老公。她住在小区的高楼里,开一款十几万的轿车;她本以为这辈子彻底脱离了农村,更不会去干农活。
往年是农机收获玉米,她连打听都不用。今年秋天,雨下得没头没尾,地里有不少积水,农机进不了地,只能人工掰。家里人手少的,就把出嫁的闺女喊回来。
二闺女,恁爹叫你回来掰棒子了!
她实在是不愿意回去,不情愿干这极脏极累的活儿。她从抖音里早已看到,玉米地里的水能达到腰部,掰下来的玉米用塑料大盆装,然后用绳子拉出。
她也要下水吗?想想都害怕啊!她想找个理由不回去,可不回去就苦了老爸、老妈。她下不了这个狠心。
但她还是试探着给老爸老妈打了电话,她先问今年的玉米长势,一亩地能打多少斤,能卖多少钱?老爸说,今年的玉米长得不好,因着雨水多,阳光少,籽粒不饱满,还有被雨水污霉了的,有的籽粒上长出了芽儿。
她迟疑着,还是说了想说的话:我给你们两千块钱吧,别费那个劲了。
她看不见老爸的脸,但一定与这几天的天气一样阴沉。我在乎你那两千块钱吗?不收那二亩玉米我能饿死?咱别说心血,是不能把成熟了的庄稼糟蹋了!再说,不收玉米,不把地腾干净,明年的小麦咋种?你个傻闺女。
她说,好吧,好吧,那好吧,我马上回。
玉米叶已是白色的了,也有黑色的,它们早就成熟了,因被水泡着,它们早就枯了,萎了、死了。玉米棒低垂下来,玉米皮松松垮垮,一片庄稼地看不到一点绿。
地里的水虽到不了腰部,最深处已达膝盖。人不进去时,水是清澈的。水下的草,不是绿色了,像被泥糊住了。水面上有促织在跳、在飞,还有长长的蚯蚓在蠕动。
天没有放晴,仍是麻麻脸;太阳一会出来,一会又钻进云层,偶尔,还飘来凉凉的雨丝,凉得人打颤。远处的一颗大树上落了十几只鸟,吱吱喳喳;有几只还像鹞子一样在空中翻着跟头。
来时她穿了一双高腰胶鞋,但胶鞋里很快就进水了。水灌满了她的鞋,走动起来很困难。那不是走,是拖。她干脆脱掉胶鞋了,只穿着袜子,在水中慢慢地走。水好凉,凉气穿过脚心,直达她的五脏六腑,以及四肢。她的膝盖似乎不能转动了,整条腿僵直着。她用右手掰玉米,然后放在左臂的咯吱窝里,她想掰下十几个后,再往地头送。可这样太费事,她不得不学着别人,像拉船那样把它们拉出去。
水越来越浑,一会就成泥水了。水腥味、泥腥气一阵一阵袭来,她闻到了久违的味道。玉米叶子的味道,草的味道,让她忆起了曾经的日子。她终于明白,她离不开土地,她的家在农村,她老爸是农民。
玉米棒不是咔嚓一下就能掰掉,玉米皮连着玉米秆,因受着潮湿,有的很难从杆上扯断。她就使劲地拉拽,把玉米秆也扯进水里了。水湿了玉米棒,也湿了她的衣服;她的脸上、头发上全是泥水了。
闺女,歇会吧!老爸在地头喊。
闺女,我来时拿了个月饼,你过来吃吧!老妈有些心疼她了。
她望望老爸,又望望老妈,他们的衣裳早已湿透了,他们像个泥人。
她的胳膊上划了一道又一道的印子,一着水,啧拉拉疼;她似乎忘记了疼。
装车的时候,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在了地头的水里。她呛了一口水,再次闻到了水的腥气、泥的腥气。
老爸喊她,回吧,回吧,回家暖和暖和。
她不回,坐在路边,吃着老妈的月饼。她想歇一会再干。
即使是阴冷的天气,即使在水里泡着,她身上还是出了汗。
天阴得越来越沉,几只蜻蜓飞来,她见这些蜻蜓的头有是红色的,有是绿色的,还有是黄色的。她不知道它到底该是啥颜色的。天开始下雨,一开始是小雨,雨打在玉米叶子上,发出很大的刷刷声;下在水中,响起蹦蹦声。不一会就变成了大雨,眼睛睁不开了,她想大声地骂老天爷,骂老天爷不称职。老爸发动三马车,突突地往回开。
回城时,她拿回来十几个玉米棒;她把玉米叶子褪到根部,用叶子搓成绳儿,捆扎串联起玉米棒。那玉米裸着金黄的身子,看不出受过一点灾难的痕迹。她把它们挂在厨房一角,吃饭时就能看到它们。她要时刻提醒自己,每顿饭吃的叫粮食,粮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是用心血浇灌成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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