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淮北平原，土地上一片衰败冷清的景象，没有蓬勃的绿树和葳蕤的草木的簇拥，村庄像是萎谢了。
清早的薄雾尚未散去，东边的日头刚露出一点光晕，郑老伯已然徐徐地走在去往北地的田间小路上了。
十一月的天气，手要缩进袖子里，呼吸间哈出一缕缕白气。郑老伯却不觉得冷，他穿着孙女给他新买的一身棉睡衣，再加上走了这么远的路，身上是热的。
天地间朦胧一片、静寂一片，再走，就到他家地头了，回望身后的村庄，像是空的。
地里的坟又添了几个，他都找的清原委，有的是横祸，有的是大病，有的……，人在外地打拼，末了，总要归家，有的人好好的出去，回来就没了。郑老伯八十多了，身体还算硬朗，看着平地上隆起的土坟，他地忽然感慨：这里面，比他年轻的可真不少啊。
他还有两亩地，全种了小麦，麦苗刚刚盖住地面，有点稠了，他有点后悔给老大那么多麦种了。他家老大是实心眼，你让他朝东，他不会朝西。郑老伯在地头站了会，又向西北望望，心想：能下场雪就好了！
他每天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从家里走到自家地头，再从地头走到家中。
走到村口，太阳已经挂到林梢。
这个村庄，人们沿一条东西路聚居，新近起了好几处楼房，都是为了给男孩子娶亲而建，三层的楼房，阔敞的院落，高高的门楼，排场是排场，但是没人住。
这几年，村里大概六十岁以下的人都出去了，在天南海北的大小城市打工，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有的都好多年都不回来了。
偌大的村子，曾经一百多户人家，人畜兴旺，现在留守在家的也就十来户吧，连家禽家畜都少了。
这不，村里稀零的几只鸡也不打鸣了，闲散地走着，喉咙里发出“格格”“咕咕”的声音。
任老太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郑三叔，您早啊”，
“早，早”郑老伯答道。
“唉，我这腰疼了一宿，可是该死了！”任老太一手撑着弯成弓似的腰，费劲地扬起头来，显出痛苦的神色。
郑老伯本来只在路上站着，这时踱到任老太门口，靠近了说“你也七八十岁了，整天七病八灾的，该让时雨回来，也带你去大医院看看”
“时雨两口子也是没办法，工地上忙，大峰等着娶媳妇，小峰在上大学，一家几口都等着他们挣钱。我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忍忍也就过去了，也是送老的病。”
“别瞎说，你身体好着嘞，真疼的厉害，就把你那两只羊卖了，省的还得天天伺候俩畜牲”
“那不能，你看我这院里，就靠这俩羊添添生气，我真舍不得”
郑老伯摆摆手，走了。
从东西路下去，折向往家去的小路上，或者不能称其为路，因为走的人少，荒草萋萋，两旁年久失修的房子院落东倒西塌，荒草弥漫。唉，路，走的人少了，便不成了路的样子。没人住的房子破败的鬼屋似的。
郑老伯住在村子里西北角，屋后是条小河，整个的后面一排已经没有人家，但有荒宅和长满草的空地。老的一个个入了土，房屋倾颓，年轻人或沿路建房，或在外买房。
这种荒芜、衰颓从四围漫过来，围堵郑老伯和他那一方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的那只老鹅一声高一声低地应和着郑老伯的脚步声。郑老伯从裤带上解开钥匙，打开院门，那鹅看到他仿佛要挣扎着从圈里飞出来，伸长脖子朝向他，使劲挥动着两扇大翅膀。郑老伯随手抓起门东旁袋子里的玉米，撒到鹅圈的瓷盆里。鹅终于不叫了，秃噜秃噜地吃起来。
鹅要吃饭，人也该吃饭了。到堂屋里间里抓把米，用馍筐端一个馒头，几个红薯，放到锅里，再放进去一小碗酱豆，郑老伯就坐在锅门口烧起火来。一会工夫，烟就从锅盖上腾腾地升起来。大白菜就堆在厨房的案板下面，老伯手懒，还是不想炒菜了。就这样一锅出，省事。
烟气弥漫整个厨房，除了烟囱，好像整个房子都在蒸腾。
郑老伯三个儿子、五个孙子，若干年前的冬天，也是这个厨房、这个院落，是挤着一大家子人的，他们到这里吃饭，从锅里拿刚煮熟的红薯、刚出锅的自家蒸的馒头、包子，端一碗一碗的面条、稀饭、饺子、白菜豆腐汤……，厨房里都站不下。孙子们乱喊乱叫、哭哭笑笑，闹得院子里鸡犬也不宁！
现如今，这院里还有这只老鹅和两只猫，鹅先前有两只，还下过不少的蛋。偶尔孙女、孙子从城里回来，郑老伯就把攒起来的鹅蛋给他们带走。后来，鹅死了一只，另一只也不下蛋了。
他的两个儿子在外地打工，只过年回来，一个在城里看孩子。孙子们也都在外。
这院子已经绝少有人光顾了。
草草地吃了早饭，郑老伯看看太阳已经偏东南，身上也觉得热气腾腾的。无事可做。老伯忽然想起一件大事，搬出小方桌，擦干净，从抽屉里找出几本乌黄的老书，拿出纸笔，戴上眼镜，就端正地坐着看起书来。郑老伯是颇识得几个字的，年轻时也在大队上干过誊誊写写的事，春节时，也会代左近的人写写春联。
都说年前年后的样子，他的重孙子就要出生了，郑老伯要郑重地给他起个好名字。
郑老伯一想到年节就要到了，心里便也暖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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