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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到了怀乡的年轮,我常常想念一个人住在乡下的母亲。
母亲八十岁了,经常电话中提到自己腰酸腿痛,人也没从前有力气了,使得很多的农活心有余力不足。
我们兄弟姊妹几人让她不要再干农事了,而她又闲不下来,总是城里住不上几天,便急急回到乡下。
母亲一辈子离不开土地,像大地的一棵庄稼,从青枝绿叶,再到成熟收镰;从前挺直的身板也被岁月的艰辛压弯,没有了我记忆中的飒爽模样。
母亲年轻的时候,可是那个时代的佼佼者,十里八乡唯一的女教师。只因我们兄弟姊妹多,无人照料而辞去教师职位,让与她同行的父亲安心教书育人,不误人子弟。
父亲前几年去世后,我回乡的次数多了起来,牵挂她孤独一人生活不便,害怕有什么三长两短,同时帮她一道干点农活。尽管来去匆匆。仅仅这点,对于子女都不在身边的母亲而言,已是极大的慰籍了。
去年端午节,正是芒种节气,也是乡村忙碌的时候,收麦晒场、种豆栽秧等农活接二连三。老家的屋后有几分自留地,我到家时,母亲已把油菜茬翻垦了一遍,黑黝黝的土地经过一场雨水的洗礼,平整如镜,散发出清香的气息。母亲说,趁地气透湿种些大豆和栽点山芋吧。我连忙应声:好。
刚进六月,天气就已经很热了。我和母亲带上农具下田干活。屋后是一条潺潺的小河。早先,这条河可谓河水湍急、浪花朵朵。少时的我曾在河里抓鱼摸虾、嬉闹玩耍,留下欢乐的记忆。现在,河水不多,河床瘦得只有丈把宽。母亲用几根树桩搭成一排脚墩,摇摇晃晃的有些不稳。亭亭的芦苇立在河淌里,静若处子,碧绿的芦叶少了许多,准是谁家的媳妇采回去包了粽子。
我小心翼翼搀扶着母亲走过小河,就像儿时母亲领我小心翼翼过河一样。河水倒映着母子俩亲切的身影。
乡村的天地是寂廖的,四周无声,阳光灿烂,野花遍地。我和母亲干着活。拿䦆头刨坑要用劲,所以这事我抢过来干。母亲端着篮里的黄豆跟在我身边,我刨一土坑母亲就点下几粒豆种。随着我每一䦆头落下,母亲就要弯一下腰,把豆种准确地放进坑窝里。无论我把坑窝刨得疏一点或密一点,她都顺从地不作声,就像我小时候顺从她的指挥一样。母亲把我和她一起劳动,看着是一件温馨、幸福的事。不一会,我们的额头已沁出了汗珠。
我问母亲:腰腿疼吗?母亲可亲地说:干活就忘记疼呢。倒是我觉得有点腰酸背痛、头晕目眩的。看得出来,母亲是忍着疼痛的,怕子女为她焦心。
邻居地边的玉米长有约半尺高,占去了两家之间的小道。母亲生怕踏到那些禾苗,叮嘱我让出一些地界少种点,便于和邻家的共同通行。母亲说,自己损失点不要紧,这样不都方便了嘛。宽仁、与人为善是母亲始终不变的秉性。
晌午,我们吃完中饭,母子俩又开始栽山芋。那一垄一垄的山芋行,也是母亲一锨一锨挖出来的。这过程,不知她要流多少的汗、歇多少的息。
母亲负责栽山芋苗,我负责从河里担水,再由母亲一瓢一瓢浇灌到苗根,培好土。我们一直干到夕阳西沉,暮霭四合。
晚上,母亲早早进入了梦乡。我睡不着,走出院子。乡村的夜光格外幽远,天上繁星点点、云丝不动,地皮上、草尖上,雾气缭绕、薄如轻纱。一夜之间,这雾气就转化为晶莹的露泽,滋润四季辛劳的土地。
我熟悉的村庄不在热闹了,夜幕中没有流萤飞舞,听不到鸟叫声,也不见赶晚路的人。不远处几代人读书的学校已是断垣残壁。人口流失。曾经浓荫如盖的杨树统统被砍伐,那是因为杨花有毒乱人眼。但两年多过去,亦不见规划栽植什么树木。少小时家家户户门前屋后的国槐、桑树、杨柳、枣树、紫薇等再没看过。整个村庄暴露在太阳底下,白天炙烤得人无处可藏。村里的乡亲盼望着政府将伐去的树荡,早日栽上有益身心的景观良木,能有个好的居住环境,过上“绿树阴浓夏日长,满架蔷薇一院香”的恬淡生活。
这样的夜晚,要是重见“花前月下”“树影婆娑”“鸡鸣犬吠”“灯照夜归人”的景象该多好。或者,乡村也能建起广场、公园、影剧院什么的,就真叫社会主义新农村了。
清晨,一阵“沙—”“沙—”声音把我唤醒。临窗一瞧,是母亲在打扫庭院。多年来,母亲秉承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习惯,扫了院落,又洒些水,给水泥地面降温清尘。
母亲一生勤劳,除了长年累月劳作落下的腰腿痛,使她显得有点老态,到现在她依然耳不聋,眼不花,精神矍铄,衣着整洁。尽管与泥土打一辈子交道。人们都讲,我母亲很像外祖母。外祖母是在过完一百岁安祥地离开我们的。
母亲望着冉冉升起的太阳,说:“今天帮你堂哥家晒场,麦子要趁着好天抢晒,要是遇到连续下雨会烂掉的,那半年粮食就没了。”
早饭后,我们将门口连接堂哥家偌大的水泥场,清扫得干干净净,把收回来的麦子一耙一耙摊开去。麦子散发出甜甜的香味。阳光也很给力,没有一点风,闷热得有点喘不开气。我和母亲过一会便把麦子翻一遍。勤翻才会晒得快。我们一边干着活,她一边说:“这些年你们在外,多亏你堂哥一家的照顾,给我做这做那的,人要将心比心呢。”
我和弟妹几人一直在外地工作,各自忙忙碌碌,只有逢年过节蜻蜓点水似的回家看看,与母亲总是聚少离多,陪不了几天。
几年前,母亲就把家里的几亩口粮田无偿给了堂哥种。我知道,母亲这样做,是对堂哥付出的一点弥补。
到了中午,母亲忙的满脸是汗,我问她腰腿疼吗?母亲说昨晚喷了止痛水,又贴了两张膏药,没事的。她擦了一把汗,道:“现在农活比过去轻快多了,收割都是机械化,以前可都是人工干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下数农民最苦了。”
我知道母亲把我们拉扯大不容易,为了孩子丢下自己一辈子的“铁饭碗”,因此也改变了她一生的生活轨迹。但母亲从未后悔过。是的,如果没有父母无私的牺牲,哪里有我们的今天?母爱的光辉,不就像这天上万丈的太阳,照耀天底下每一个孩子长大、成人!
望着母亲汗涔涔的背影,我仿佛看到她当年的劳动场景。即使在母亲一个人争工分的艰苦日子里,她也没有向困难低过头,用吃苦耐劳、正直善良、乐观坚强的乳汁哺养我们,以致我的血液里充满母亲的基因。
下午因有人找,我要赶回城里。母亲听说我要回去,又忙开了。将多少天聚集的鸡蛋全部塞给我,又从菜园摘了一大袋青椒、茄子、黄瓜等蔬菜,还有一些农产品,满满的装了一后备箱。在母亲心里,唯有孩子是她生命的寄托和不舍。有什么比母亲亲手种摘的这些东西更贵重?
不一会车子驶上高速。天色开始变了,乌云越聚越多,由远及近、由高及低,像一块块无比巨大的砚墨,随时就要倾覆;风一阵紧过一阵,像要把车子掀翻似的。难怪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刚才还晴空丽日,现在就倾盆大雨起来。
我的心一紧,倏忽想到留在乡下的母亲。此时此刻,她不顾劳苦一定同堂哥家一起抢收麦场,与风雨斗争,保卫粮食。
我的眼帘和车外的雨水一样,朦胧一片。 2020.2.18
作者:张冬成,江苏涟水酒镇人,大专学历,高级职称,连云港市散文协会副秘书长,海州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多家各级报刊发表散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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