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无聊的电视剧，无聊的广告，她怀抱瓜子盒，无聊地看着。

走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朝门口的方向望去。

隔壁家的门“吱扭”一声打开，再“啪”地一声关上。

两集剧情，掐头去尾，还从七点半演到九点四十。

广告再次出现，她机械地关掉电视，机械地放好瓜子盒，机械地来到盥洗室，机械地刷牙，漱口，洗脸，再机械地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回到卧室。

她在床上找个舒适的姿势坐好，看时间将近十点，熟练地打开微信通讯录，点开星标朋友的第一个名字“宝贝”，熟练地点击“音视频通话”，选择“视频通话”，提示音响起，一气呵成，静候对方的接听。

响了许久，终于被接通。她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说：“儿子，昨晚咱俩视频的时候，你咳嗽了几声，我叮嘱你吃药。今天你按时吃药没有，还咳嗽吗？”视频里，儿子的右眼睛被一缕头发挡住，她下意识地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想拨开那一缕头发，把儿子看个仔细。手指碰到屏幕，她只好尴尬地缩回手。

儿子没有回答，皱着眉头，“哎”了一声。她担心地问：“儿子，你怎么啦？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啦？学习上遇到困难？还是和同学之间有矛盾？……”

“妈，我跟您商量个事，成吗？”儿子打断她的夺命九连问，“咱俩以后能不能把每天聊天的习惯改成一周聊一次？您知道吗？我都成了我们宿舍的笑话，他们背后都叫我’妈宝’。他们的父母都是一周甚至半个月才跟他们联系一次。您倒好，从去年九月份开学到现在，每天晚上十点准时准点地找我视频聊天。”

“儿子，妈没别的意思，妈就是怕你在外地上学吃不好，或者有啥不开心的事情。”她解释道。

“妈，您的意思我都明白，可是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成人，我也需要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社交圈子。每天晚上这时候，大家都刚从自习室回来，正在一起谈天说地，或者一起玩游戏，唯独我要在这里陪您聊天，而且经常一聊就是一个小时，搞得我都没法好好地融入他们的圈子。妈，求您啦，行不？”

“儿子，……”她还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来。

儿子继续说：“妈，我知道，您一手把我养大，为我付出许多，也为我牺牲了许多。您放心，这些我都不会忘记，您永远是我的好妈妈。”儿子稍作停顿，拨开眼前的一缕头发，深沉地说：“妈，您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啦！”

儿子挂断。

自己的生活？她回味着儿子的最后一句话，自己的生活是什么？难道不是全心照顾儿子，看着儿子健康快乐地长大，成家立业，再帮他照顾照顾孩子吗？

什么是自己的生活，她有些茫然。

微信消息提示音响起，是老公的微信：亲爱的，我还在陪客户吃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先睡，别等我。

半年前，老公升了职，下班的时间是越来越晚。

她叹了一口气，把手机放回床头柜，关了灯，躺在床上，两眼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早上醒来，头昏昏沉沉。

老公睡在儿子的房间里。

她一如往常地蹑手蹑脚地做完自己的洗漱，进到厨房准备早餐：什锦素馅包子，煎蛋，炒青菜，咸菜，小米粥。这些都是老公喜欢的。

餐桌上，老公嘴里嚼着包子咸菜，含糊不清地给她讲昨晚酒桌上的糗事。

她两眼盯着老公，心不在焉，手里举着包子，却一口都没吃。

老公的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亲爱的，你怎么啦？”左手端起碗，开始喝小米粥。

她回过神来，开口说：“老公，咱俩再生个孩子吧！”

老公吓了一跳，刚进嘴的小米粥又吐回碗里，“什么？”老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很坚定地又重复一遍：“咱俩再生个孩子吧！”

老公诧异地说：“你疯了吗？咱俩都快50岁，还生孩子？再说，生出来还有精力带吗？”老公摇头摆手，坚决拒绝，又有些好奇地问她：“你怎么好端端地冒出这么个念头呢？”

“你工作忙，儿子不在家，我离休在家，没事干，想给自己找个事干。”

老公推开米汤碗，看她也没心情吃饭，起身拉着她的手，到沙发上坐下，“你听我说，儿子出生的时候，咱俩的老人都帮不上忙，儿子基本上是你一手拉扯大。这些年你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现在工作忙，儿子又不在家。你刚离休一个来月，马上闲下来，可能有些不习惯。没事，慢慢来，我有空尽可能多地陪陪你。你也利用一个人在家的时间，好好安排一下今后自己的生活，我可以帮你来圆梦。”

老公站起身，一边回卧室换衣服，准备上班，一边继续叮嘱她，“你在家尽情地畅想，想想年轻时候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呀，或者跟你之前的好朋友联系联系，跟着她们一起逛逛街，购购物。最不济，我赶明给你买把扇子，你跟着楼下的阿姨们每天跳跳广场舞也行呀。”

老公出门上班。她收拾完厨房，洗衣服，吸地，拖地，擦拭各处的边边角角。等她能喘口气坐下来休息，时间已经是中午12:30。

早饭几乎没吃，一上午也没闲着，她早已饥肠辘辘。冰箱里，她看完上层，看下层，也没看到自己想吃的。白水煮了一碗挂面，把早上老公吃剩青菜倒进锅里，尝尝咸淡，味道凑合。

坐到电视机前，打开电视，边吃面条边看电视。到最后，面条没觉得有多好吃，电视也没觉得有多好看。

无所事事，坐在沙发上发呆，有些无聊。拿出手机，翻看着朋友圈，一条朋友圈引起她的兴趣。

“在新岗位快一个月，挑战还在不断出现，我啥时候能适应呀！”发圈人是Jerry。

Jerry是她在单位的接班人，确切地说，是因为Jerry的出现，她才不得不从单位办理内退。Jerry在欢送会上，跟她依依惜别，惋惜地说，我还想着多向你请教请教呢，谁知内退手续办得这么快。以后工作中我得常向您请教，您可别嫌我烦哦！

离休一周，Jerry没有来电话，她怕Jerry不好意思打扰自己，主动给Jerry打了电话，询问工作的事情。Jerry热情地接了电话，说自己正好有问题想找她请教，又怕打扰她。电话里，Jerry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是很简单的问题，她耐心地做了回答。直到挂掉电话的前一秒，Jerry还在不停地表达感激之情。

离休第二周，她又打电话过去，Jerry不冷不热地问了两个问题，旁边有人喊Jerry，匆匆挂线。

离休第三周，她又打电话，Jerry没有接。第二天微信解释，昨天工作太忙，没顾上回电，见谅。

这不，看朋友圈，是不是Jerry工作又出什么问题啦？她刻不容缓地拨响电话。电话接通，不等她开口，Jerry先说，我正忙着呢。

她听见电话摔在桌上的声音。

旁边有人问，Jerry，这是跟谁生气呢？

还能有谁呢，那个老女人，真把自己当行家啦，隔三岔五地打电话烦我。

刚才提问的声音近了一些，惊讶地说，Jerry，你这电话没挂呀！

我知道，我就是想让她听见，烦死人啦！退休在家，不知道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天天烦我可有啥意思！

她慌忙挂掉电话，黯然神伤。

整整一下午，她躺在床上，眼前翻江倒海地浮现往事，各种声音交替出现······

你要做一个好孩子······

你要做一个好学生······

你做我的好妻子，贤内助······

你做我的好妈妈······

你做一名好员工······

她想得好累，想好好地睡一觉。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瓶药，缓缓地倒进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