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北疆(五)——神的自留地,禾木
凝望北疆(五)——神的自留地,禾木
天刚蒙蒙亮就要起床。哥哥披着羊毛披肩猫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我拿着早餐卡进了餐厅,在门口领了两枚鸡蛋,转了一圈,什么都无法提起我的食欲,只好拖着步子退了出来。
刚出布尔津的时候经过一片片的田地,田地里种着向日葵和玉米。玉米密密麻麻的生长着,挺拔茁壮。小时候我们也种玉米,印象最深的应该是两块田地。一块在路边,相邻的地里有一冢坟墓,大约时间久远,上面杂草丛生。每次去地里拔草,我都感觉坟墓里的老者会走出来和我对话,即使不说话,也会面目和善地望着我,宁静的时光缓缓流淌,温热潮湿的蒸汽从地表升腾起来,胳膊上的汗毛孔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毛孔周围聚了细细的汗珠。抬起胳膊抹一下额头上的汗,望一眼太阳,感觉眼前花花绿绿的一片,自己都要融化进这片光怪陆离的幻觉中了。
每次彻底解决掉一整片地的杂草,我都有很强的成就感。比绞尽脑汁做出一道数学大题还要强烈的成就感。夕阳西下,凉风浮起,手指上沾满泥土和草汁的混合物,指缝里也塞的满满的,布鞋里已经钻进泥土,被我踏得结结实实的。走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我都要随着风飞奔起来。风里有我想要的自由,我不知道是我一直在追逐风还是风一直在助力我。
田地里面隐秘处藏着我爱吃的车厘子。我保守着这个秘密就像守护着巨大的宝藏。每次去田里拔草我都会偷偷走向那丛匿在幽暗处的野生植株,在一串串的碧玺般的果实里小心翼翼的摘下最大最红的,塞进裤兜里,至于那些黄色,绿色的果子,总需要充足的时间静待它们成熟吧。我见过小伙伴们从深山里折了一枝枝车厘子,土豪一样捡了又大又圆的吃掉,其他的就狠心的弃在路旁。那些干瘪的青涩的果实似乎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祈求路人或者牛羊脚下留情,不要把它们辗的面目全非。
还有一块玉米地在一大片田地中间,里面有一口旱井,雨后会蓄些水,每次拔草我都会远远的避开,生怕一不小心掉进去,毕竟我是旱鸭子,而且喊破嗓子也不一定有人听到。我的安全感的缺失也许很早很早就有了吧,至少在田间打杂的时候就有了。后来,那块玉米地被卖给了商人,后来,一幢幢别墅拔地而起。我曾幻想能富裕到买下我家玉米地上盖的那幢,不是为了炫富,只想等孩子长大了带他们看看他们的妈妈曾经为之耕耘过的土地。让他们的双脚踏在这片土地之上,真切地和它建立联系。脚下能生出根,心里能蓄满情怀,灵魂里有地气儿。出走半生,归来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读过李娟的《遥远的向日葵》,就特别留意一片片的葵花地。向日葵还没有收获一大片金黄,羞赧地把头埋在花梗上。丝毫没有那么热烈。也没有对视觉和心灵造成太大的震撼。我擦亮眼睛,努力地要在葵花地里搜出一些书中写的人和物:比如在地里辛苦劳作后钻出来的妇女,跟在妇女身后的小狗,小兔,专心啃食田边绿草的老牛,我甚至会天真的幻想路边就出现李娟家的裁缝店和商店。她给哈萨克族的小孩儿拿糖果,给他们量体裁衣。我甚至认真捕捉每一个草地上,河流旁的影影绰绰的迹象,猜想着是不是她又去草地上偷懒睡觉去了或者又去河边洗衣服了。然而,好像他们都商量好了一样,什么都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嗯,什么都没有。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那都是多少年之前的情形了,怎么会情景再现呢。
提到哈萨克族,导游都是褒奖之词。她说哈萨克族是唯一一个没有乞丐的民族。是马背上的民族。哈萨克族男人一生之中要有三匹马,第一匹马陪伴他的童年,第二匹马是成年礼物,第三匹是结婚时的马,当马的主人先离去,家人就把马尾巴剪掉一截给它自由,人们见到这样的马都知道它的境遇,拿把草料喂给它。路不拾遗也是哈萨克族的风气。有人在路上丢了东西,路过的人用石头围住失物,再有人路过,继续用石头围一圈,待失主回来就能找到自己丢的东西。
我们经常提初心,到底初心是什么呢。饭店不再用地沟油,农民不再过度使用农药,生产者不再偷工减料,生意人不再以次充好,这就是初心吧。对自己的职业心存感恩和敬畏,对自己的欲望节制自持,对弱者心存同情和怜悯,对陌生人也能友好善良。有道德底线,有分寸尺度,有热心,有大爱。
路过安检区,正好可以停留一段时间供大家休息。导游说山里经常下雨,所以大家都要做好准备。旁边有个市场,大家都去里面买雨具了。有当地的女人走向停靠的车辆,透过打开的车门或者车窗推销着塑料筐里的水果。爸妈带着孩子下车,一会儿就回到车上。哥哥手里多了一件粉色的雨衣。
下雨了,气温骤然下降,车子在山间蜿蜒前行,空调也关了。路旁出现了白色的毡房,剽悍的马群,敦厚的牛群,悠闲的羊群和茂密的树林。草原上黄的,粉的,紫的,白的花儿在最美的年华惊艳了时光。那些花儿也曾走进哈萨克少女的梦中,留下淡雅的馨香吧,那些花儿也曾仰望着骑着骏马的男男女女艳羡不已吧。众生有情,皆有本心。它们的思想,我也只是无端揣测罢了。
我看到了一匹马。那匹马脱离了马群,孤独地站在马路边,凝视着空中的某处,眼神空洞呆滞,若有所失。它大概是老了吧,还是痛失了伴侣?是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不能还是本就特立独行不合群呢?真想做那个听懂马语的人,真想坐下来静静的陪伴它,那种孤独,我在汽笛撕破的长夜里,在睁着眼睛停止思考时有过。那种迷茫,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却不知何去何从时有过。那种压抑,我在混沌的日子里被如麻的琐事控制着想要摆脱却不得不屈服的时候有过。我们都渴望找到灵魂的伴侣,找到听自己滔滔不绝倾诉的朋友,找到心有灵犀一个眼神就足够的闺蜜,无需多言,只需酒一卮,月一轮,琴一把,高山流水遇知音,对酌,邀约,抚琴,岂不快哉。
然而,我不是归人,只是过客。那匹马被大巴车甩在后面,它的眼神却时时现于我的梦里,挥之不去。
到达禾木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淅淅沥沥下着雨。身为中年妇女的我很自觉的穿上了保暖裤和冲锋衣。妹妹也被包被和披肩五花大绑,毫无美感。进了景区区间车以二十码的速度在景区里龟行。远离喧嚣,远离繁华,这是还未被人类的欲望和野心控制的处女地,是最后的一片净土,是传说中的神的自留地。我心里默念着,污染再远一些,远一些。人类,再单纯一点,单纯一点吧。
吃午饭的时候又两点多了,天冷人饿,大家挤在一张桌子上大口大口的把饭菜吞进肚子里,再也没有观景的兴致。但是孩子特别喜欢下雨,一头扎进雨中在光滑的卵石上欢快的蹦哒,欢呼雀跃,喜不自胜。
饭后端详禾木的景象还是很有趣味的。至少我喜欢这么朴素的地方。所有的屋子都是原木搭建的,没有任何修饰,天然古朴。木质的栅栏后绽开着格桑花,向日葵等艳丽的花朵。路上有小伙子骑马有过,想到那首诗,你哒哒的马蹄声是个错误。哈哈,没办法,这么文艺气息的地方怎能不让人遐想呢。
一条宽阔的河流奔腾不息。水大流急,泛起白色的水花。河岸上有一片白桦林。关于白桦林,我最初的记忆是小学时看到的一部电视剧。关于东北知青的聚散离合的故事。名字叫《年轮》。里面谢东唱的插曲至今我还记得它的歌词:
梦中冷却的故事真的真的无法忘记
雪花飘飞的村庄模糊又清晰
感谢那个岁月让我认识了你
从此爱就迷失在那片那片白桦林里
你的温柔曾贴近我的胸膛
你的笑容曾鼓起我生存的勇气
就在那个时候我默默地告诉自己
拉着拉着你的手才能够走出冬季
千头万绪的往事不知不知从哪讲起
雪花飘飞的村庄模糊又清晰
浪迹天涯海角不忘的只有你
记忆的那片白桦林
永远永远抹不去
秋的落叶飘落的虽然沉重
岁月轮回我再一次忘情去寻觅
因为很久以后
我还在感受着自己放开放开你的手
才发现故土难离
才发现故土难离放开你的手
才发现故土难离……
是的,就在那时我就觉得,白桦林就是一个故事的见证者。后来,我听到了朴树唱的白桦林: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
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
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
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
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
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
年轻的人们消失在白桦林
噩耗声传来在那个午后
心上人战死在远方沙场
她默默来到那片白桦林
望眼欲穿地每天守在那里
她说他只是迷失在远方
他一定会来
来这片白桦林
长长的路呀就要到尽头
那姑娘已经是白发苍苍
她时常听他在枕边呼唤
来吧亲爱的来这片白桦林
在死的时候他喃喃地说
我来了等着我在那片白桦林
是啊,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时而火热时而冰冷的纠结,现实与梦想击撞时的困惑……白桦林见证了多少执着的坚守,多少凄美的爱情,多少痴心,多少断肠,终于,当我发现白桦树上眼睛一样的痕迹,就更加坚定了我的判断。如果白桦林有笔可以书写,它一定是一个不错的小说家,它的故事里的人物一定感情细腻,它的情节一定跌宕起伏,它的语言所有爱过的人都会被深深打动。
见到白桦林,我所有的心思就像河里的水汩汩流出。相比于它见到的那些缠绵悱恻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故事里的主人公我是多么平凡的一个人。行走在白桦林旁,没有任何回响。
妹妹老是让我抱着,姥娘心疼我,抢过妹妹抱着去前面爬去观景台的木栈道了。我和哥哥走在后面,也许还沉浸在白桦林的思索中,走着走着头重重地撞在路中间的大树上,脑袋火辣辣的疼。在孩子面前我忍着没有哭出来,但我的五官肯定狰狞地拧在了一起。
哥哥和同团的上海的小哥哥一起看路上新鲜出炉的马粪,结伴爬木栈道去了,我好像被装晕了,脑袋昏昏沉沉,极不清醒。加上被雨水打湿的迷迷蒙蒙的镜框,眼前的世界一下和我阻隔开来。我越发的感觉大脑混沌模糊了。
冲锋衣被打湿了。刘海也被淋成了二维码的样子,丑陋的贴在额头上。继续往上爬了一会儿,可以看到对面的山腰了,我没有继续的勇气了,等姥娘抱着妹妹一起仓皇返回。妹妹估计着凉了,有点流鼻涕。姥娘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妹妹不知爬了多少级台阶,遇到的游客见了姥娘都会不由得感叹,你真厉害啊。我们自己爬栈道都已经气喘吁吁你还要抱着孩子!
雨更大了,我们躲在木质的走廊里集合。姥爷爬到了栈道顶端,回来向我们汇报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啊。在最高处可以饱览禾木的所有角落。木屋,河流,白桦林,尽收眼底。我抱着妹妹瑟瑟发抖,妹妹的清鼻涕川流不息。简直太狼狈了!
如果是在十年前。我或许会留恋于一座座木屋,看他们每家的特色。像文艺青年一样在邮局给友人寄出一张张禾木的明信片,去特色小店淘几件可爱又有个性的小物件。或者仅仅观赏一朵花,听河流的奏乐。哪怕是骑马经过的哈萨克小伙子我都要细细打量,然后揣测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可是带着孩子长途跋涉是我最大的疯狂,最任性的冒险,如果孩子冻得发烧了,接下来的游玩真的没有任何心情了。那句话怎么说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
我们常常让自己习惯等待,等待孩子长大,等待孩子成家,等待退休,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在等待中逝去,也许我们依旧丝竹乱耳,案牍劳形,柴米油盐酱醋茶塞满内心,永远没有时间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然后不忘安慰自己然后继续畅想继续等待。如果有幸踏上旅途,时过境迁,我们还有没有那些情怀那些心力那些热情呢?
我和两个孩子一起自拍等待着同团的游客。还好等我们坐区间车时雨已经停了。山上升起洁白的云雾,飘飘渺渺,如同仙境。回头望栈道那边的山上,树木的轮廓像一只优雅的孔雀。大自然的神来之笔。
都说禾木的夜空星光璀璨,特别浪漫。与我是无缘了。
乘坐区间车一个多小时回到大巴车上,姥娘从背包里翻出我的羊绒毛衣给哥哥替换下淋湿的衣服。毛衣像柔暖的鸟巢,哥哥有些睡意了。又行进了几个小时才到达下一站喀纳斯景区。转战到喀纳斯景区的区间车上又是一个多小时到达游客集散中心,穿过喀纳斯大街去图瓦人家进行家访。这是自选项目,我们对少数民族文化比较感兴趣,所以欣然报名前往。
图瓦人属于蒙古族。在喀纳斯和禾木也只有两千多人。我们脱掉鞋子走进他们的房子,房子里铺着手工羊毛毯,毯子上绣着图案。墙上挂着蒙古族服饰和他们成立的旱獭乐队的成员照片和发行的专辑。进门由主人引领着入座,长辈坐在座位上,晚辈坐在桌子对面的毯子上。桌子上摆着糖果和手工面点。不多时,年轻的女主人给大家端上了热乎乎的奶茶。还没等介绍怎么喝,妹妹已经迫不及待的喝起来。用做好的面点蘸一下酥油放奶茶里稍微泡一下,把面食吃掉。奶茶里可以添加麦子之类的“配餐”。接下来上奶酒。女主人介绍说奶酒喝多了不上头,但是腿会发软,后劲十足。唱了一首敬酒歌之后向大家展示喝奶酒的步骤。旅客们认真而笨拙的模仿着把奶酒一饮而尽。
随后男主人介绍了图瓦人的一些器物。第一个就是长长的雪撬。随后就是叫苏尔的一种乐器。制作乐器的植植物材料很是稀少,而且会演奏这种乐器的人屈指可数。所以我们有幸聆听了各种乐器演奏和呼麦。
我听不懂他们的歌词。单从他们沉醉的表情和纯净的声音里,我就能感受到他们投入的感情。不像假唱的歌手,也不是明星演唱会,没有荧光棒,没有尖叫呐喊,我相信所有人都同我一样听懂了他们内心的歌唱。
告别了图瓦人家,爬上几十级台阶,过安检领房卡。去了入住的木屋。孩子们异常欣喜,连带着动物图案的垃圾桶都忍不住抚摸着。
饭店外烟熏火燎,烤羊排烤羊腿烤肉串在烤炉上滋滋作响,肉味弥漫开来。等了好久饭菜还没上来,我们有些着急了。妹妹一直带着哭腔重复着,媛媛吃包包,媛媛吃包包。我只好拜托服务员去后厨帮忙拿个馒头应付过去。吃完晚饭十点多了,天很冷。我只好带着孩子们先回小屋。姥姥姥爷和哈密的山东老乡聊了一会儿才回来。哥哥洗脸刷牙时不停的问,妈妈,导游阿姨说的水里不是有红沙子么,我们这个怎么没有呢。妈妈,用沙子洗脸会怎样?我被问的不耐烦了就没好气的回答,会把脸洗秃噜皮!我以为他会识趣的停止,谁知他笑的更加放肆了。真不知道他的笑点有多低。我是想安静一会了。
夜已深。孩子们沉沉睡去。终于找到了回归田园的生活。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反正对于导游明天一大早去看晨雾的提议我是选择放弃了。隔壁屋老妈鼾声四起,我妈比我还不懂浪漫。到了喀纳斯她唯一说的感叹句是,哎呀,这里好多婆婆丁(蒲公英),车辙子(车前草)啊!咱村好多人去地里找着挖呢。看她两眼发光的样子,我真想立马找把剪刀和编织袋丢给她,满足她劳动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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