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6）

在夏禾四十二岁的这年秋天，她的胃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症状，就是鼓胀，像个气球一样圆绷绷的，胀得她直打嗝，每天只能吃一碗米粥和一个鸡蛋羹，中西医各种药物都不管用。后来，父亲说，既然吃药不管用，那就不吃药了，药伤胃，要让胃休息自愈，但半个月后，胃没有自愈，她饿虚脱了。

夏禾说，她永远都不想提及那段痛苦的经历。饿死人决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走着走着，一头跌倒就完了，或一觉睡着不再醒来。在她虚脱的那个早上，她先是开始浑身发热，然后是出虚汗，心里烦躁，被子也盖不住了。当她闭上眼睛时，感觉身体轻飘飘地直往空中飘，仿佛灵魂出窍一样，越飘越高越飘越远。她浑身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但见眼前人影幢幢，母亲正哭着请求自己的舅舅舅妈送她去医院。她想开口制止，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来。她想起之前母亲也要送她去医院，她认为既然药物不起作用，住院有何用？她不想再折腾父母了，父母都已六十多岁了，这些年，为了她的病，他们承受的惊吓折磨已经够多了。她也无力再折腾自己了，不管平常那些病症该如何治疗，光就吃不下饭这一项，她就是被饿死的结果，何必折腾呢？她认命了！她也心甘了！

但是母亲不认命，她要送她进医院。夏禾被舅妈抱在怀里，撑着她的胳膊扯着她的腿给她套外衣外裤。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面条一样软弱无骨，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不伤心也不难过，就是不由自主。

住进医院后，医生给她挂上了大瓶的能量，还用了治疗胃炎的抑酸药物，能量倒是起了点作用，但胃上的症状没有丝毫改善。

晚上，液体挂完后，趁着精神稍好，夏禾向前来看望她的同事索要纸笔，写下了遗书。内容就两条：一是向领导和同事诀别，二是请求组织安顿她的后事。对自己的生命消亡，她已认命，并不悲伤，虽然这个过程痛苦异常，但一想起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景，她就痛不欲生。为父母计，她决定背着父母安排自己的后事。

谁也没想到，病大不如命大。在病急乱投医中，舅妈找来的一位名叫向阳的乡村医生竟然逆天改命改变了她的命运。向大夫试探性地给她开了两剂草药，夏禾拒吃。母亲就坐在床前哭着求她，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夏禾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就权当给母亲个希望吧。她的胃胀得一次只能喝两口，那就两口两口地喝吧。不料，两剂药吃完，夏禾的胃突然不胀了，变成发烧了。烧比胀好，烧总还能进食。

病情有了改观，母亲高兴无比，待夏禾精神好转后，就将她转入省城的大医院治疗。在那所医院里，夏禾躺在急救床上做了胃镜，结果出来后，竟然是浅表性胃炎。夏禾不敢相信，她的症状如此严重，嘴上全是燎泡，做这次胃镜，嘴上流的血就染红了一大片衣服，经过的病人和病人家属都吓得离她远远的，以为她得了不治之症，她也以为自己是这样。因为大医院对她的治疗依然没有任何作用，并且当胃镜检查结果出来后，主治医生还居高临下地教训她：“多少胃病病人在我们医院都看好了，就你不见效，不就是个胃炎嘛，胃就是用来装食物的，你不好好吃饭，胃里一直空着，能不得病吗？”

医生的话让夏禾自己心里也产生了疑惑，到底是自己不好好吃饭得病了，还是病了之后吃不下饭？她反思自己，胃胀是事实，这用肉眼都能看出来，后来胃里烧痛也是事实，吃点干粮还能撑住，但一喝水，就痛得像万千钢针在里面扎一样。医生给她用的颠茄类药物，不仅不止痛，还令她短期内排不出尿；口中明明不反酸，医生为啥还要给她用抑酸药？这明显就是病，咋就是自己糟践自己了？！

想了两天，夏禾还是认为自己的症状是病，于是她请求母亲让她出院回去找向大夫。

母亲不同意，她向医生请求，不管是多大的病，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哪怕是做手术，我们都治，只要能救夏禾的命。

医生却说，没有多大的病，可以出院，出院后按时服药，少量多餐慢慢调养就好了。

母亲无奈，只好同意了夏禾的请求。

向大夫可真是夏禾的贵人呀！经过一番仔细的望闻问切之后，他郑重地告诉夏禾，她的胃炎并不严重，是一种胃阴亏虚之症，只是一直都没能对症下药，她可以服汤药，也可以用单方。夏禾不明白什么叫胃阴亏虚，但听说可以用单方治，高兴的简直不知道该说啥。向大夫让她回去后只吃烙饼，不吃所有带汤水的东西，想喝水就吃梨。

夏禾有些将信将疑，但她没有别的选择，就试着去吃梨。一口下去，胃里就像油上泼水，火势更大了，但几分钟后，火势就弱了下去，胃里似乎有那么点儿舒服。再吃一口，胃里果然是舒服的感觉。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就这样以梨代水，十余天后，夏禾的胃病竟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