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对他充满恶意

武大一出场就是一副居无定所的狼狈相。先是因为饥荒，搬到紫石街租房；老婆死了，卖炊饼又赔了，改租张大户的房子，并意外地娶了潘金莲；张大户死了，又回到紫石街租王皇亲的房子；最后在潘金莲的资助下，花了十来两银子，在县前街买了一所小房子。房子不错，唯一的问题是临着街，人员混杂，否则潘金莲也不会认识王婆这样的老牵头，更不会把叉竿砸到行人西门庆的头上。这样说来，虽然贫穷不是出轨的理由，却成了出轨的前提和环境要素。

武大没什么朋友，人缘却非常好。他赁张大户的房子时，全靠大户身边那一帮随从伙计极力为武大铺陈好话，说得大户连房租都不收了，让他白住。这听起来有点奇怪：大户家的下人是一个学雷锋团队吗？当然不是。“闲时在铺中坐地，武大无不奉承。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原因很简单，是“武大无不奉承”。可武大这个人，诨号三寸丁谷树皮，既说明他外貌不佳，也形容他为人木讷愚钝，他既没有幽默的聊天情趣，也没有物质财富可以给人家“孝敬”，卖个饮饼都能卖赔本，针扎都扎不出个声，三打不回头，四打和身转，凭什么能得到一群人的垂青呢？

余华的短篇小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讲一个挑煤的弱智者每天被一群人围着，他们和他亲亲热热地打招呼、开玩笑，就是为了把他当作现实笑料，满足自己的恶趣味。他们抢他的钱，每次却还有意给他留一些，目的就在于不让他死掉，不然他们笑谁去呢？仔细想一想，武大的情况似乎和这个故事类似。他的好人缘不是自己经营来的，三寸丁谷树皮的外号也不是他自己散扬开的。那群张宅下人每天在他面前肆意地嘲笑开心，践踏比自己更不幸的人，从而寻求精神上的平衡。他们想方设法免武大的房租，无非是想让他长住下去，好继续为大家制造快乐。武大并非智障者，但他的感觉早就在蹉跎岁月的磨砺中变得迟钝，被戏弄几句就可以不交房租，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最坚强的勇士不是敢于轰轰烈烈地死去，而是敢于隐忍委屈地活着。最初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深以为然。现在却发现，这句真理并不包括普通人，也不包括比普通人更悲惨可怜的“人下人”，比如武大。对于一个生来就身材短小、相貌丑陋、口齿笨拙、头脑迟钝的人来说，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他人口中的茶余谈资。武大的爱情、亲情、友情，个个不堪，生活对他充满恶意，他也把本就糟糕的生活弄得更加无法收拾。

租住张大户的房子时，武大收获了一个“惊喜”。张大户不要他出一文钱，倒赔嫁妆，把婢女潘金莲嫁给他，不仅如此，“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天下掉下个美娇娘，还有源源不断的意外之财，武大唯一需要容忍的是“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不敢声言”。美人本来就是人家张大户的，算来算去，武大还是占了便宜不是？他不是不敢声言，而是吃人嘴短，正忙着闷声发财呢！时过不久，张大户呜呼死了，潘金莲归武大独有。武大像是零首付买房，又出租房子，用房租还房贷，现在房贷还清了，租客赶走了，自己白白得了一套房，无非是让别人先住了一阵子，只赚不赔。他真是做梦都要笑醒，那时候，一个貌美的媳妇可比一套临街小房子值钱多了。

武大和潘金莲之间的关系难以言说。潘金莲嫁给他不情不愿，每每和张大户抱怨：“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张大户不紧不慢地死了，潘金莲成为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就像贾宝玉出家后的袭人，守寡吧，本来就没有正式公开过身份，改嫁吧，已经有了事实婚姻，最后的处理方式还是掩盖掉那些未曾公开的波涛暗涌，以再嫁来抹平水面。潘金莲也只能这样，既然名义上她和武大是夫妻，那么她就继续和他做夫妻。在心理建设上，潘金莲对这桩婚姻的态度是半真半假、不置可否的，将就过下去也未尝不可，出轨也没有太多心理负担。而武大的心理状态却很有问题：胳膊折在袖子里，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吗？如果说，默认大户和金莲的私情是迫于权势，接纳失去大户庇佑的金莲是出于爱美之心，那么，还一厢情愿地认为金莲会对自己忠贞不二，实在是异想天开、过于自信了。

武大和很多男性一样，对婚姻并没有太多要求，家里有个人打扫打扫，准备饭菜，这就不错，如果老婆貌美如花，少做点家务也可以接受，至于性格、习惯乃至三观，从来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武大一直践行着这个准则。家里来客了，他自己跑去买酒买菜，装盘收拾，潘金莲则像户主一样坐下陪客人聊天。饭菜端上来，潘金莲和客人对饮，武大只在一旁负责筛酒。更可笑的是，他称呼金莲为“大嫂”。文中并没有类似的称法，西门庆不可能称月娘为大嫂，更不可能称潘金莲为大嫂，他嘴里都是“怪小肉”“小油嘴”之类的爱称。武大的称呼太老土，太谦卑，太严肃，显示出他和潘金莲之间微妙的从属关系。虽然抱得美人归，自己却又要挣钱又当保姆，武大还美滋滋地乐在其中，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里，这真让人大开眼界了。

各人老婆各人爱，武大对潘金莲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别人说不出来什么，武大的女儿迎儿却没那么好过了。武大自己说过，潘金莲对迎儿“朝打暮骂，不与饭吃”。迎儿因为饥饿，偷吃了一个潘金莲做的蒸饺，就遭到毒打，脸蛋上还被潘金莲的指甲掐出两道血口子。像这样的挨打受饿，对迎儿来说肯定是家常便饭。继母如此虐待，武大这个亲爹却只是淡淡提起，没有任何实际作为。宠老婆宠到这个份儿上，就不能单纯用懦弱来解释了，说武大是个渣男也不为过。武大挨踢后，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没有药，也没有吃的喝的，这样拖个几天，不病死也得饿死。潘金莲天天泡在王婆家，迎儿在家里给武大弄点吃喝是很容易的事，可是她没有这么做。潘金莲早就把迎儿打怕了，但凡武大能为女儿分辩几句，哪怕私下里悄悄对女儿照顾一点，迎儿也不会眼见父亲将死而置若罔闻吧。不知道武大和先妻一起生活的时候，家中是怎样一种氛围，迎儿有没有感受过什么是父爱，也不知道先妻是因为缺吃少穿而穷死的，还是因为生病买不起药而病死的，更不知道武大会不会因此心怀几分愧疚，将死之际会不会因为自己贪恋美色不肯赶走潘金莲而心怀悔恨？

武大只有武松这一个兄弟。两人失散一两年，武松成了打虎英雄才得以重逢，见面后武大的头一句话不是“想死你了”，不是“这几年你都去哪儿了”，而是一句责问：“兄弟，知县相公抬举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不看顾我！”意思是：你现在升官发财了，也不来关照关照我！这样的话，说给老朋友听，像是幽默的调侃，说给亲弟弟听，却有点不是滋味。之后武大又多次说过，没人敢欺负他了云云，合着亲兄弟回来了，就是为了给自己撑腰的呀！

武大明明是哥哥，他却非要称呼武松为“二哥”。一般来说，像乔郓被称为郓哥，西门官被称为官哥，武松应该被称为松哥才对。他们两个人的外貌、秉性、经历完全不同，本来就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武大的一声二哥，把两人的亲情拉得更远了。这可太巧了，武松和潘金莲一宾一主坐在楼上喝酒，一个威武雄壮，一个丰饶妩媚，一个是武大的“哥”，一个是武大的“嫂”，人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好像武大才是多余的。他可能不知道防火防盗防兄弟的道理，他甚至还觉得，家有美妻坐阵，外有兄弟壮胆，万事俱足。殊不知福兮祸倚，尤其是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自卫能力的窝囊废来说，惊喜往往是噩运的开端。

郓哥和武大关系最好，但底层人民的友谊本就单薄，自顾尚且不暇，哪能守望相助？正是因为他的告密，武大才被西门庆踢中心窝，一病不起。郓哥的道德感也是值得质疑的，他去告密不是出于心中的义愤，而是由于王婆不肯给他赚西门庆钱的机会，他才恼羞成怒：“老咬虫，我交你不要慌！我不与他不做出来不信！定然遭塌了你这场门面，交你赚不成钱！”郓哥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拥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老成。他知道贸然去向武大揭发，武大一定不信，于是迂迂回回，打了几个弯子，才说到事情的要害之处：“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等模样，有甚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并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的赚得你恁肥耷耷的，便颠倒提你起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小囚儿，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这种民间的语言最是有趣，像是相声的一捧一逗，听的人不明所以，顺着耳朵往下听，听到最后，包袱一抖，才会心一笑，明白了是这么一回事。武大义正辞严地说“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张大户才死了多久，他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嚷嚷着要去捉奸时郓哥却说：“你老大一条汉，元来没些见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个。若捉他不着，反吃他一顿好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你一状子，你须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性命！”——原来他知道捉奸的结果八成不好，那他还跑来告密，就是为了自己出口恶气，给武大添点堵？这样的朋友，真是一个“猪一样的队友”。后来武松来找郓哥，请他出面作证打官司，郓哥先开口要钱，给钱就帮忙，不给钱免谈，哪里还有作为朋友的一点情分？而武大自己呢？一个受欺负窝囊惯了、早已没有志气、在张大户那里不敢声言的人，听了朋友几句挑唆，竟也怒发冲冠，不计后果地冲过去，他的情商还远远比不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像武大这样一个人，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只是窝囊了点，蠢笨了点，娶了媳妇忘了女儿，信了朋友葬送自己。贫穷不是错，可不是每个人都要为你的贫穷买单，愚蠢也不是错，但不可避免地要自食其果。他为了莫须有的爱情，牺牲了父女亲情，又为了莫须有的友情，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世界对他太不友好，他也觉得苦短人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他早早地离开了，算是一别两宽、各不相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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