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有一篇很出名的短篇小说,名叫《河的第三条岸》。 网上找来的故事梗概:
本分的父亲某天忽然异想天开,他为自己打造了一条结实的小船,挥手告别家人,走向离家不远一条大河。不是远行也不是逃离,而是独自一人驾舟河流上飘荡,只需儿子送来食物,别无他求。家人想尽办法让他重返故土,但他依然故我。最终,已经白发染鬓的儿子对他隔岸发誓:只要他回来,一定继承父亲未竞的事业。父亲兴高采烈向岸边靠近,可是儿子却实在无法忍受仿佛来自天外的父亲形象,在恐惧中落荒而逃。父亲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我想这是真正的好小说。看完让人心里堵堵的沉沉的,说不清它想表达什么,却深深地被打动。小说背后的微言大义引起广泛讨论,还成为了某年高考的阅读理解材料,问考生一些河是什么,船是什么,“父亲”、“母亲”和“我”又分别代表了哪一种人之类的问题。
主流意见认为,“河的第三条岸”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它象征着“父亲”超越世俗的人生追求。也就是说,文中“父亲”的举动——在河里划船不回家——是一个隐喻,不是可能发生的事实。
当年看到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也是这种看法。没想到我妈讲了一件我们家那边发生的真人真事,击碎了苍白的理论假设,生命之树常青!
刚才跟我妈核实了一通细节,记录如下:
事件主人公是文革后恢复高考不久的一名落榜考生。他报考本地师范学院外语系,只差了一两分。那年头,小孩能参加高考的多半不是普通人家,这人的妈妈就是那所师范学院的老师,算是条件不错的书香门第。然而他没考上,一气之下精神出了问题,离家出走。
走也没走远。我们那有一条大江穿城而过,江上有一座大桥,靠近岸边有很长一段引桥。这位受了刺激的少年就在引桥的桥洞里住下,平时四处流浪,以捡垃圾为生。
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头还有哥哥姐姐。全家出动上下求索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要他回家,他死活不回去。
他妈妈没有办法,用十几块钱(当年的一笔大钱)问江上的渔民买了条破破烂烂的旧船给儿子,可能考虑到洪水来了淹没桥洞,怕他被淹死。
从此这个人就撑着那条破船在江上来往。那时候上游没有建那么多水库,江面很宽,水很大。起雾的时候,从这岸看不见对岸。江水清澈,有很多鱼。这个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破渔网,也学人在江里打鱼,打到了就自己煮来吃。他有时住在桥洞里,有时住在船上。
听上去真是现代隐士的生活!欸乃一声山水绿什么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什么的。
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写意,靠打鱼不能完全维持生计,他还是需要上岸捡垃圾卖、讨些剩饭剩菜,有时划着船给人做些零工。
他最特别的一种赚钱方式是教河边的小孩子们学英文、辅导英语作业。小孩家长们随意地给他一些钱。
他的船虽然又小又破,却快而灵活。他划船打捞过被洪水冲走的人,也救过跳河轻生的人。
他有一个坚持多年的习惯:捡拾江上漂浮的垃圾,完全是自发的义务劳动。因为这个习惯,本地大学生环保组织多次给媒体写稿表扬他,可能也因为我们那边很难找到别的环保志愿者。
这个人的感情生活也很不寻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发现一个女人出现在他身边。
那女人的脑子似乎有点毛病,但也不是很有毛病,生活可以自理。不知是因为精神不健全被家人抛弃,还是因被抛弃而不健全,总之是无家可归,流浪到此,莫名其妙地跟了他。
我妈见过这个女人,说比男的年轻十岁左右,白白净净长得还不错。他们没有办手续,只是住在一起,这是底层社会的常态。两人但凡挣了点小钱,女人会去买一些红床单、红被面、红毛巾,把他们的桥洞装饰一番。遇到汛期,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所有家当抢救上船。
这个男的脾气不算太好——从他的经历可以看出来,是一个少有的轴人。有人看见他发脾气的时候赶女人走:“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的户口都不在这里!你不是这里的人!”
可是那个女人不走,也许是真爱吧。
最近这十几年,上游水库截流多了,江变窄了,涨水的时候少了,枯水期只剩下细细的一条,鱼也不好打。与此同时,江上出现了几艘做船上餐饮的大型游船。那些游船的老板都认得这两口子,平时会把顾客吃不完的菜和用不完的食材叫他们来打包。
“不过那个桥洞里又没有冰箱,”说到这里,我妈考虑起了技术问题,“菜很容易坏的哦。”
总之虽然饿不死,生活质量是谈不上的。但这个人仍然不愿回家。
他离家出走三十年,他的妈妈已经很老了。老太太拿着不错的退休金,住着单位分的大房子,眼前有其他子女,当初的痛苦应该淡了很多。但幺儿毕竟是幺儿,她时不时会来看他一次,目的还是一个:劝他回家。
几年前我妈遇到过现场。一个八十多岁的大脸盘老太太,站在岸上颤颤巍巍地喊儿子,五六十岁的儿子远远地喊你走!别管我!我就在这里过!
这种场面光是听起来都令人心碎,却又有一种温柔的魔幻感。
这人的行为悖离常情,无可理喻,但他确实是个好人。人应该怎样度过一生,这个问题有标准答案吗?
去年我妈跟我聊天时首次讲起这件事。今天我重提起来,她做了信息更新。
我妈说,因为奇人多年行迹,在地方上多少算个小名人,街道觉得放着不管有碍观瞻,于是前一阵,给他解决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廉租房,还安排了低保。
奇人最重要的生产资料——那条破船寿命早就到了,已经不能使用。于是他果断上岸,回归世俗,结束了在江上漂泊的生涯。不知他妈妈是否还活着?如果在世的话会很高兴吧。那个女人还跟他在一起吗?想来应该是吧。
他并没有像小说里的“父亲”一样“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而是有了一个现实主义的尾巴。对真实的人来说,这应该是件好事。
这件事也让我又一次对老家震惊了。四川!真是什么样奇怪的人都有!一块魔幻现实主义的热土!(往下挖挖是不是有地道直通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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