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从小跟随父母在外地读书的我,那年转学回老家。
至今仍然记得,教室里,除了同村玩泥巴时候的伙伴,其他人都拥有同一张脸,那张脸从来没有晴天,阴沉着,眼睛里折射出骄傲。
我的学校生活很孤独,我任何为亲人称道的优点,不及他们看我一眼。我的骄傲和他们的骄傲,撞在一起,闪耀纷飞的火花里,全是不屑。
有一次,原因已经记不清了,我拿起教室角落的扫把,和一个同学劈斩挑刺起来。从教室到走廊,我们决斗的路线上,桌凳翻了,玻璃碎了,扫把头被甩在讲台上,像端坐在那里的哲人,披着头发斜着眼,审判发生的一切。
自然,我们被提着,扔进了教导处。
“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他说。
“那是。不过你也不错。”趁老师没来,我仰着头回答。
“以后算是朋友了,有事叫上我。”
他皮肤黑黑的,很健康,很强壮。我心里盘算着,加上他,打架的胜算会加几层。
往后的日子里,我们娱乐的项目多了一项——走廊论扫把。
一直到我们升了一级。按照学校的要求,升级要重新分班。我和他原本不同班,当我看到班级花名册上有他的名字时,我拿着扫把,在校门口堵了小半天。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在一起疯的气氛,渐渐感染了其他同学。最后竟然组成了一个小团体,俗称“六人”——这个名号是别人起的。
我是老五。
我们哭闹嬉笑论扫把,看书写字背课文,最开心的是在球场上3V3,汗水泪水谁也不管。时光这条沉静的河流,屡屡被我们闹腾起一阵阵涟漪。
1.
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真是没什么值得伤春悲秋的,而所有的不幸,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接着成为死党的,是Z。
那是中学的最后一年,我心血来潮,想在校外吃住。于是揣着票子,满街地跑,满街地问。在将近开学时,仍然没找到安身之处,而身上的钱,在一次次精打细算中,越来越少。
走投无路,我估摸着得挨上个把子月饿的时候,碰到了Z。
我在之前就认识他,是见面只有招呼的那种认识。现在总觉得这种相识很安静,很平淡,也很纯真。
我问他:“在哪吃?”
Z指指前面。
我又问:“住呢?”
他还是指着那个地方。
我说:“一起吧。”
然后他点点头,像给迷路娃领路一样,带着我往前走。
在这一年当中,我能感觉得到我们的感情在沉淀发酵。Z不善表达,而我总能做一个优秀的倾诉者,于是倾诉和倾听,很自然地组合在一起。
相比起我家,Z家离学校更近些,所以那段时间,我骑着铁骑,返校就去接他,离校就送他回家。即便风雨在马路上呼呼驶过,一朵又一朵雨花在头顶盛开,一张又一张电网在天空里撒下,还没紧就沉浸在了灰色的海洋里。
我曾经载着Z翻山越岭,也趟过河。翻山的时候,烟筒的声音像没有经过管道,从发动机里穿透出来,轮胎在土地上翻转摩擦,竹叶悉悉索索纷纷扬扬,像漫山飞舞着钱币。接着两条疯狂而青春的印记就留在了那里;过河的时候,像泅水的人在水里呼吸,翻飞的水花溅在脸上,让我们常想去水潭里游泳。
我喜欢Z家的辣椒酱。每每在他家吃饭,他家总会有好开销。而我恋恋不忘的,从来都是他家的辣椒酱,酸酸甜甜辣辣,一种很独特的味道。和Z分隔两省后,我曾一度寻找这种味道。终无果。
2.
和Z的感情一直很好。但,我想,我和他的未来的路,大相径庭。
慢慢长大,小小地背井离乡,开始学会喝酒。烦闷的时候也尝试过抽烟,却发现并无天分。
在这里,L陪着我喝酒。
我是考进这所学校后认识L的。刚进校门,懵懵懂懂,迷糊着进了学生会部门。那会是九月份的天气,所有人的心情都是燥热的空气,毛燥不安。我们的工作日复一日,千遍一律,加上烦闷天气,没有多少心思交流。和L真正算交心,是第二个学期。
那时候刚返校,我一个人坐在草坪上喝酒。手机铃声晃晃悠悠传来,像在草坪上转了一圈,声音被青草吸住,比平时小声很多。
“一起吃个饭呗?”我听得出是L的声音。他总是很直爽。
我说我在喝酒,他问清楚地点后就跑来了。
他跟我谈论过去一学期是怎样的幼稚和迷糊,他说总有人利用你的好奇和无知,让你充当免费的劳动力。
我说当你明白了这些,你自己就已经充当过了。
他又说,认真,你就输了。
往后几乎每晚,活动中心楼前的草坪上,都有我和L的身影。瓶瓶罐罐撞击的清脆响声会在心里回荡很久。激荡出来的酒,像一块黄而透明的璞玉,在空中旋转翻腾,又幻化成颗颗童年的玻璃球,铺撒在草坪上,瞬间消融在夜色里。
L老是笑我,这块草坪怕是没有我的屁股未曾触及的地方。
有一次毕业生大晚上摔东西放鞭炮,L说:“毕业的时候,我们会不会也这样呢。”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拿不准。那时觉得,毕业这码事,离我们太远。
走过那片草坪,我们常笑,这里的草每晚都被灌醉,一定会有股酒香。接着情不自禁地坐下来,有酒也好,没酒也罢,天南地北胡侃一番,或者就坐着,不说话,谁也不尴尬。这时我才看到,L背着包,马不停蹄,给我留下潇洒的背影。安安静静,没有炮仗和纪念品。
3.
L也不在我的身边后,我一个人承担着倾诉者和倾听者两个身份。一直到小t的出现。
小t有时会说很多,没完没了地说。仿佛和我说话前,他在肚子里打好了几本信纸的稿子,沙漠海洋课里课外游戏人生像灌腊肠一样,对着我的脑袋硬塞进来,而我并不能完全听懂。
他也有安静的时候,安静得有如一潭死水,即便扔下一块石头,也激不起半分水纹。我的所有话题被他吸附在水面上,等待沉浸。他点点头,并不说话。
他说他常常皱着眉,眯着眼,因为要么风太大要么阳光太辣,而下雨的时候,毫无顾虑在雨中奔跑或飙车的年纪已经过去了。
我就说皱眉不好,以后会有皱纹。
他又说经常笑也会有眼角纹。
我就不说话了。
4.
以前常常期待着六月的阳光,一年当中最长的假,挂在六月的尾巴上。而如今我却惧怕着。
我开始惧怕时光,它晃晃悠悠,停在哪儿走向哪儿我无法得知。
它向六月的尾巴,寄了一封离别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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