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父母上演“全武行”之后，母亲便身心俱败地躺在昏暗的老式木床上，眼神里全无半点光芒，随后便是“离婚”的戏码，父亲各种躲，母亲各种坚持。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不了了之，又回到三天两头动嘴动枪的状态。母亲不知道多少回发出“如果不是有孩子，早就离婚了”的感叹，不知多少次骂自己瞎了眼才嫁给这样的男人。他们吵架动手是日常生活的常态，三岁的我在他们打架的时候已经可以镇定自若地端着小铁瓷碗远离他们打架的范围，冷静地一勺一勺往嘴里送饭。父亲似乎总是在修理那些搪瓷铁盆，因为母亲一动怒便将它们砸得面目全非，另外花钱对于那个时候的家庭来说并不轻松。甚至母亲还用刀砍掉了父亲的衣服，放火烧过房子。他们打了一辈子，相看两生厌，但是直到父亲的离世才将他们分开。
对于母亲来说，她根本没有选择：父亲家里富农，两个家族本来就矛盾重重，但是父亲锲而不舍地追求终于让她屈服了。两个家族断然阻拦，外公更是直接做主将母亲许配给了另外一户人家的小伙，母亲当然权力反抗，估摸着就要上演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经典传奇了。最后这件事终于惊动了当时的县长，出面强令外公不得包办婚姻，要尊重男女双方自由恋爱的权力，威胁他不要触犯法律，此事遂成。如果故事只写到这里，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结局啊！童话为什么也总是只写到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到了一起就戛然而止了呢？因为后面的无非是一地鸡毛，写出来煞风景，真实的婚姻不带滤镜，将每一个瑕疵都收入镜中，还原它的本质。
不被父母嘱咐的婚姻一开始就埋下了许多雷，母亲出嫁没有任何嫁妆，没有任何仪式。父亲家里兄弟六个，父亲是老大，奶奶性格十分强势，爷爷是附近出了名的“二愣子”，常常因为类似偷挖公家红薯的事情被批斗。母亲进门，奶奶便将家里的柜子箱子落了锁，郑重其事地告诉母亲：“你娘家可没给你带来一针一线，所有的东西你跟你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母亲要挑水没有水桶，看见楼顶上搁置了一担显然已经废弃了很久的水桶，便拿了下来，泡在门口的溪流中刷洗干净，等着父亲回来上个桶箍。然而等到奶奶回来，马上将水桶收了回去，点着母亲的鼻子告诉她别想动用不属于她的任何东西。压抑很久的母亲爆发了，将那水桶砸了个稀巴烂。父亲回来后，不问青红皂白便将母亲打了一顿，晚上去跟他的兄弟们睡觉去了，扔下母亲一个人在那裹不住身体的烂被子里瑟瑟发抖，心如死灰。
随后母亲的怀孕使情况进一步恶化，她想吃上一碗米豆腐，父亲出门的时候她反复叮嘱一定要买点回来。流着口水，带着憧憬，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山那边出现，一步步离家越来越近，灶台上的火已经生起来了。可是，他两手空空，她的心也空了。问他为什么不买，他开始给她讲道理，米多少钱一斤，米豆腐多少钱一斤，买那个吃不划算。母亲的这碗米豆腐便成了她一辈子挥之不去的一个痛。
哥哥出生之后相隔不到三年是我的出生，母亲生我的前一天，还挺着大肚子插秧，甚至当天，她曾经不顾一切要嫁的那个人还在努力说服她再去挣一天的工分。她再次压抑不住地喊出来了：“你是不是最后的丧葬费都想让我自己挣出来觉得自己不吃亏？”当天晚上，经历了九死一生之后才生出了八斤八两的我，奶奶提着我屁股上给了两巴掌：“这么大个，可惜了，不是男孩子。”随后塞了个灰包在母亲的背下。
婆媳关系随着奶奶带着几个小儿子搬迁到更好的住处终于缓和了，但是父母之间的矛盾却依然不见有丝毫的缓和。父亲打麻将几日不下桌，母亲遣我去叫他回家，父亲将我骂了一顿之后我只好怏怏而归，母亲直接去掀翻了牌桌。这一次，她抽下柴刀，将他的衣服尽数砍烂剁碎。晚上，他们将门关上了，继续在房里争吵。其实也不算争吵，因为都是母亲在骂，父亲默默不语。虽然他们经常打架，但是动刀的场景并不常见，惊魂不定的我使劲拍着陈旧的木门，让他们别吵了，谁也不理我。害怕他们出事，便从一个小洞往里瞄，只看见母亲一下又一下往父亲身上招呼，用拳头砸，指甲挠，撕开了爸爸的上衣、外裤、里裤，最后只剩一条内裤挂在身上。父亲终于不再沉默，抡起拳头两下便将目前砸倒在了地上，完全不顾我在外面已经喊得嘶哑，只是一下又一下地继续砸下去。我强压着濒临崩溃的恐惧，跌跌撞撞在夜色中爬到一位老祖母的家里，求她赶紧去我家，估计母亲要被打死了。这一次终于开了门，母亲躺在地上，几乎已经不省人事，只是麻木地任由我和老祖母将她扶到床上，盖上被子。随后，她躺在床上将近一个星期，全身青紫，面目全非。要知道，我父亲是习武几年，颇有精壮肌肉的，可以轻易放倒两三个壮汉的男人啊！
这一次的冲突在他们的人生中不知道算不算最严重的，但是对于我是记忆犹新且触目惊心的，与老祖母回家的第一时间，看到壁龛下常常的一道成泼溅状的液体痕迹，当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自己好像已经跑到了屋梁上，底下的一切都只是静止的画面而已。
在这样的冲突中他们过了几十年，但是让我奇怪的是，不管他们怎么打，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哭过。在吵架前，她只是愤愤地骂，狠狠地怨，打完之后，也只是沉默，忧郁，就是不曾见她掉泪。
直到父亲患病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母亲也是有眼泪的。父亲患病每日都是母亲在照顾，因为放化疗副作用的折磨，他变得脆弱，总是嫌弃母亲照料得不到位。母亲的委屈终于出来了：“如果生病的是我，你又能做到怎么样?”父亲默然了。再后来，哥哥因为与她发生了龃龉，她也气得嚎啕大哭，几日不能释怀。再后来，父亲去世，她哭的次数就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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