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吵了架,是在肿瘤科705病房里吵的;他俩是夫妻,男的七十八岁,女的七十九岁;他俩是705病房内入住的最大年龄者,大家(包括医生,护士,同房病友)都称呼他们爹爹、婆婆。爹爹得了肺癌,病情巳到了中晚期,婆婆在医院照顾爹爹有七个月了。
窗外,秋雨下得紧。
爹爹对婆婆说,我们出院吧。
婆婆说,让儿女们寄些钱来,把欠费补上。
爹爹说,刚住进医院的那天,他们只来那一次,就再不来了,出院吧……
婆婆说,叫他们来,叫他们来,叫那外头的俩个:一个嫁去杭州的,一个在广州做油漆工的。
爹爹说,近处有俩个嘛,一个住城东头,一个在西头,坐公共汽车只要几分钟嘛,都不来……
婆婆说,他们忙呢,忙得放屁的时间也没呢,每次打电话过去就听个女人甜言蜜语说:你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要不就说:你打的电话巳关机;声音真甜呢,就象我们大女儿和小女儿说话那么甜蜜蜜,比蜂蜜儿甜,还是女儿知道疼我们,那俩个儿子,啍,粗声粗气,唉哟,早知都生女儿多好喔……
爹爹说,早知道一个也不生!你再给他们打打电话,给俩个女儿打喔,再给俩个儿子打,告诉他们,再不交费,医生要停药了,就说,他们这老不死的老子还没死呢……
你总是这样,婆婆说,你总发脾气,总没个好话,一辈子这样……
婆婆找出电话本,眯起眼,拿近又拿远看,看看又看看,她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照着本子上看一眼,往手机上"点"一个号码,直到点完,然后,把手机凑在右耳边听,接着放下手机,又照着本子“点",反复了四次,她放下手机说,打不通,沒人接,里面一个女的唱歌一样说:你打的电话巳停机,还有个外国男人跟着哇啦哇啦,不晓得说什么鬼话,听不懂听不懂;你的大儿子接了电话对老娘吼一声:忙!没时间!
婆婆自言自语,天哪,不得了……
别打啦!爹爹叫着,还打个鸡巴毛哇!你生的好儿子好女儿!
你的儿女!婆婆说,他们是你们家的种,一代接一代,脾气烈燥……
你滚啊,爹爹说,快滚!都不要管老子,我死了,你们高兴!
婆婆流着泪从七楼下来,来到傍着医院的大马路边,她坐到公交车站台的长条凳上;医院的一幢八层楼邻着大马路有二、三十步之遥,这幢楼房的肿瘤科住院病区在七楼;婆婆望望705病房的铁窗子,她有很多次在这儿望着705病房的窗子垂泪;有一次,爹爹扒开窗子一条缝呼唤她,婆婆,别哭了,你回来吧,再不回来,我就跳下去喽,以后没人跟你吵嘴了,行不行?婆婆知道他没法跳下来,病房的窗子最多只能打开巴掌大一条缝,嘴巴要撮成喇叭口伸向窗外,才能把话传出来,连头都伸不出来,人怎么跳得出来呢,只有找机会到楼顶平台上,才有办法跳下来,通往楼顶的门管得很严,常常锁着,轻易不会打开,只有医院的清洁工隔几天会开门去楼顶放一些东西。
秋雨下得紧。
婆婆的泪水是闪烁的利刃,流出来直刺她的心脏;太阳悠乎露一下黄不拉几的脸,又迅速躲进黑不黑灰不灰的云后唉叹一声。她一想到四个儿女,浑身就剧烈地颤抖,他们都成了家,老大老二都有了孙儿,就更加忙。他们都一心扑在自己的小家上,忘了还有七、八十岁的老爹老娘,他们中有俩个在本市,在宝塔路,在新港路;俩个在外省;他们老俩口住在大别山里;如果不是老了病了,谁会住院呢?又怎么会麻烦儿女们呢?人心呵人心……哭,哭,我怎么有流不完的泪呢……
太阳在铅灰色的云后划了一个圆,这个圆忽闪忽闪飞向705病房窗口;泪眼朦胧中,婆婆察觉到医院楼顶上不知何时飞落了一只黑乎乎的大鸟,这大鸟忽闪忽闪着翅膀,准备要飞起来,不知怎么,沒有飞向高空,却扑楞楞扑楞楞向楼下摔落,落到地上时,发出一声剧烈又沉闷的撞击大地的声音:咚咔;折断了骨头。
有人大喊,705病房的爹爹跳楼啦……
秋雨,下得紧……
婆婆向医院大楼跟前跑,跑了十一、二步,她就向前扑倒在地,她的两双手向前抖抖索索直伸着,雨水打在她花白的头发上,积成水流,合着她的满脸血水流到地上,染红了一片;有个白衣白帽的护士飞奔而来弯腰拉她,却怎么也拉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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