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的一天,我妈神秘地告诉我,镇上的大老板江河源怕是疯了。
我问为啥,妈说他生意早不做了,莫名其妙在山上住,家都不回,闷头只干一件事——修庙。
故事时间:2009-2018年
故事地点:浙江
一
我并非善男信女,从没去过江河源要修的这座长乐寺,倒是他的名字,我从小如雷贯耳。
江河源本是江湖中人、镇上大佬,个子一米八,耳垂大,一脸凶相。早年曾经抬了空棺材跟人在大街上打架,因此被人牢记。
他八岁死娘,从小不好好读书,不正眼看人。22岁起就开始承包车辆,后来承包停车场。
那时大量的私营客车应运而生,每辆车每个月管理费800元,别人千把块一个月时,江河源就有三万一月的进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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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野狼摩托车,拿砖头大哥大,年纪又轻,镇上的人看见他都服帖。
有了资本后,江河源又开始做煤生意,一个月能往酒店、医院、镇政府销20多吨。
后来煤被淘汰,他就放高利贷,赚钱更快。但他会去学校里助学结对,帮扶穷学生,遇上爹死娘葬办不了的,江河源也会出钱给别人。
镇上的人都夸他义气,一伙亲戚以他为傲,老婆更是对他言听计从。
“白天走大路,晚上睡大床,我这样顶天立地、顺天应时,会怕什么?”江河源说。
但谁都没想到,他在四十五岁时,会把赚的钱都投进寺庙,又在庙里一住就是九年。
我去查询长乐寺资料,发现它其实大有来历,据传它始建于南朝,距今已有近1600年历史,光绪年间,曾拥有寺田400多亩,经历诸多风雨,70年代被改建为中学。后来学校关闭,废弃至今。
我带着好奇探访长乐寺。江河源很热情,他言之凿凿地告诉我,是菩萨叫他来重建长乐寺的,说没天意,他不会来干这事。
一天夜里江河源做梦,梦到菩萨跟他说,长乐寺的菩萨落难了,你去修缮,功德无量。
江河源惊醒后一打听,便赶到寺里。去了一看,香炉、烛台全没有,安静到荒凉。
香插在土里,蜡烛点在地上,九尊香樟木雕佛像也立在空地,上面搭一个钢棚,就叫做大雄宝殿。
有几个老婆婆在那烧香拜佛,江河源跟着拜了拜。婆婆们讲,她们会在初一时点上自己买来的香,拜完走时灭掉,用报纸包好,分别写清哪样是观音的,哪样是释迦牟尼的,月半来时接着烧。
一回遭大雪,钢棚简陋的铁梁架被压垮,寺庙漏水,菩萨果然落难了。
彼时江河源有上千万存款,觉得既然菩萨看中他了,那他的一生中必定得有建造长乐寺这件事。
虽然工程实在大,但江河源一生顺风顺水、内心骄傲,不怕做不成。既然做,便决定做到最好。
从建长乐寺起,江河源就搬到了寺院里睡,最开始他是不愿离开,后来是他想离离不开。
“这就是命运。”
二
江河源建大雄宝殿的三年,就住在钢棚下面,六条骨牌凳拼在一起,就是床,另请了个婆婆给他烧饭菜。
夏天蚊子多,他常被叮咬地一夜没睡,他也不拍死它们,只用手轻轻赶,然后长袖长裤裹着睡,电扇整夜对着脸吹。
冬天,就用毛衣把脸裹起来,头上是满天的星,星下是房里的霜。
秋季时分,山顶常白云丛生,云骤雷起。一天夜里,好大的雨,裹着泥流堵住排水沟,江河源担心大水淹到钢材物料甚至危及菩萨,赤脚起来,趟水去把水路捅开,说是透心凉,冷得一辈子忘不了。夜不能寐时,江河源就默想长乐寺的前世今生。
寺庙没山门,钢筋水泥、机器设备都堆在露天里,谁都可以进来,江河源只能自己看守。
因为他来建寺庙,除了家人支持,没有人相信,都当笑话看。连镇上几个多年的老朋友,也将信将疑。
还常有人来寻事作孽。寺庙里安置着两只功德箱,一夜之间不见踪影,第二天只发现其中一只被弃在山上,内里分文不剩。
三年建设搞下来,婆婆们常说:“江河源一下就老了。”好在2012年10月,长乐寺的大雄宝殿终于开光。
据江河源讲,当时来了上万人,三县四区的人都赶来,祥云笼罩,多少年没有过。
来视察的领导们的相片,被江河源装裱过后挂在墙上。墙上还挂着一幅字画,上书“白云深处”四字,是某某部长所留。
开光请的是宁波最有名的和尚班子。他们和江河源谈,想要接管长乐寺,之前投入的资金将补偿给他。江河源彼时信心足,未同意。
自从举行重建落成典礼后,他的梦被传得神乎其神,眼见得崭新气派的大雄宝殿就矗立在跟前,在众人心中,这个故事变得合情合理,有人称江河源之所以三年留山,是因为菩萨监督,他只要动念下山,就会脚痛。
庙里的婆婆们也说,是她们求菩萨把江河源盼来了。江河源让几个婆婆照看小店,卖香与蜡烛,兼顾着清扫寺院里的香炉烛台。
他还特地在小店门口摆了几个石桌,供人喝茶聊天,阳光会透过广玉兰的高大树冠射下来,石桌四周浓荫遮地。
寺里人气蒸腾,有了出纳会计、管理采买。一个和尚留了下来,还来了位主动解签经的师傅,他把用相机拍到的“菩萨”冲洗出来很多张,塑封好,放在随身拎包里,几年下来赠送了好多给别人。
其实按照风水的讲法,庙基上不能建居民房子。“但我就是在菩萨面前睡了三年,因为菩萨看中我,叫我来做这件事。缘分不到,菩萨可不会让你睡安分。”江河源也像一个怒目圆睁的菩萨,瞪着听他说话的人。
他早已开始学佛,念经打坐。不拜师,全凭一股子劲,看着电视机,跟着录像带学念经,放一句,暂停,跟一句,再放一句。
一本《金刚经》,跟了他好几年,他用报纸包着,怕弄脏。好些字他不认识,就用铅笔在旁边嵌了差不多读音的认识的字:“皈”读“归”,“哉”读“在”。
一次,他教我打坐,说打坐打好了,像踩下汽车离合器,关节会“啪”的一声打开。
他坐沙发上盘腿给我看,说:“心要定,不能妄想,一定要从腰上,把整个上半身带起来。要么念阿弥陀佛,要么舌抵上腭。”
说着他走过来,托了一把我的腰,留下一股淡而无味的香皂味。他说当打坐进入一定状态,整个人会软化,可随处游动,所以不能吹风,门窗要关紧,以防万一。
江河源每天早上7点起来,会打坐半个钟头,放一块毛巾在身边,热了擦、冷了盖。现在,他能一分钟内把《大悲咒》八十四句背一遍。
他不仅是长乐寺的法人代表,还当上了念佛团的头。在镇上,人之将死,念佛团会到那户人家去,连续念上12个小时经,据说能让死者骨头酥软。
“妄想是因为放不下。一旦放下,星星月亮你伸手随便摸,肉身不再是肉身,但人都是放不下的,因为放不下,就会突然惊醒。所有的想都是痴妄。”江河源谆谆告诫。
三
长乐寺兴盛时,有庙宇上百间。江河源想重塑荣光。
但长乐寺曾被改建为学校,周围的山林,也被划归国有。后来学校停办,就开始卖校舍,600元一间,被13户人家分开买走。
江河源发心重建长乐寺,只能挨家挨户买回来,拆掉重建。有兄弟俩人,当时买的最多,就剩他们谈不拢,价钱越出越高。
哥哥当时2400元买入,卖出时要价30万;弟弟4800元买入,最后130万卖给江河源。
大家以为江河源建好大雄宝殿就会抽身而退,但他开始建观音殿。
观音殿建好,再建天王殿,然后是地藏王殿,还有五百罗汉殿、三百罗汉殿没建。之后他还打算建山门、围围墙。
“我这个人,上手一样东西,一定有始有终,做什么生意行当,我都是赚的。”
作者图|寺庙里粘贴的佛讯
除了四个大殿,江河源还陆续建起讲经堂、斋堂与给和尚住的寮房。
在天王殿前面,他还立起了开山祖师爷的石像。毛坯从福建运过来,石料七千,运费三万。
新的大殿建起来后,请来了更高更大的佛像,之前供奉着九尊佛像,称之为“老菩萨”的,就被请到到斋堂楼上暂且栖身。
斋堂的门口进去,迎面供着弥勒佛菩萨。弥勒佛菩萨的左边,堆放着平时不用的桌椅;这些桌椅是江河源的丈人从老家捐助给长乐寺的,周围村里有人家办红白喜事,有时会来借用。
右边,则是大家日常用餐的地方,上首两张圆桌,下首三张圆桌,老干妈辣酱被放在旁边的窗台上。
江河源自己,就住办公楼里,一房间办公,一房间住宿,放张1.2米宽的木床,床对面安着电视。平日里处理事项,江河源就坐在棕色大板桌的后面。
在山外建居士楼时,江河源先从农户那里出价把土地集中起来,后来法院还判决过,说是违法建房,土地款补交了20多万。
“总归是全镇人民的房子,不是我江河源个人的,长乐寺现在虽然只有一个和尚,但以后会多起来。哪怕现在空着不用,也得建。”
他已投了3000多万进去:个人财产1000多万、欠债1000多万,还有捐进来的800多万。
因为围墙未围,长乐寺未有一个公认的四至范围,村里人虽每天走的都是江河源出资出力修建的进山道路,但不认为这是长乐寺的地盘。
之前那个130万元出掉老校舍的人,又翻修了进山道路旁、地藏王殿背后的用房屋顶,当时他3000元买入,现在想20万转给江河源。
江河源想起那人跨坐在房梁上、居高临下的样子,口气不一样了:“好在他儿子败家,没出息,钱拿去也没有用。”
江河源一个人东奔西跑,与我抱怨之前上面的安排是要建设长乐寺旅游区,拆迁队都过来了,但因为领导调任也不了了之。
“我想好了,准备把家产卖了。儿子大前年考进公务员,我这辈子不用赚钱持家了。”他打算六十岁时,就出家。
江河源现在还是“在家人”,长乐寺中唯一的和尚,说江河源佛理知识不够,佛弟子对他生不起恭敬心:“他这人不喜欢跟别人商议,有一时之见,平时爽快,但管理上不清晰,感情用事。别人了解他的性格脾气后,有什么意见也不说。所以目前这个道场很冷清。”
大雄宝殿开光,其他人认为不论捐助多少,开光礼品都要给。但江河源说,助100元的人数太多,不给算了。
和尚虽觉得江河源是发大心的,但他没办法把佛法和世间法的关系搞清楚,始终把大权掌握住。
四
只有江河源拿出真金白银造寺院,建设的钱不够,工资发不出,就以自己的名义去借,债务独担。
但长乐寺所有房产,都不归他个人所有。没有一人向长乐寺和菩萨讨债,他们只会向江河源讨。
有人说长乐寺的规模还不够大。但日常开支、搞基建,都是钱。造到这地步,除了江河源,无人可接这摊子,债越欠越深,又有人笑他急于求成,得不偿失。
此时江河源53岁,离他出家的时间,还有7年。“我一定会出家。菩萨在,我说到做到。”江河源斩钉截铁地说。
长乐寺中目前来说佛事不多、香火不旺,和尚们来来去去,留下的还是最初那一个。
作者图|请来做法事的和尚
2017年的春节将至,每隔十天半个月,江河源必定要去镇上露个面,否则就有他已跑路的谣言传开,江河源一说就来气。
镇里他本有十多间店面,被拆迁后得到的几百万补偿款,也早就投到庙里。所以江河源去镇上,会去彩票店坐坐,买个五元十块的。
长乐寺里有五十余盏大路灯,还有空调。电费水费、员工工资加上银行利息等等,每个月四、五万的开支,全靠借款维持。
因为江河源还在镇里机关吃空饷,瞧不过眼的人诬告江河源贪了长乐寺不少钱,年前政府派人过来查了又查。
拆违的风声也越来越紧,即使法院判过、缴过罚款,仍称居士屋与斋堂是违法用地,要被拆除。
江河源萌生了再次创业的念头,但以前做过的老行当,因时代不同,已不能再做,隔行如隔山,他也无资本东山再起。
每次转贷去银行签字时,江河源的老婆都说真签不下手,手在抖,他只能安慰:“好了好了,菩萨会保佑下一代,签吧。”
每个月19日是银行还息日,早半个月前江河源就开始担心,个人利息实在还不上,就迟缓一两天,但银行利息延一天也不行。
“我不懊悔,一定不懊悔。我一生赚取的,都留在了这里,哪怕我最后一无所有,以后总有人流芳我吧?可是菩萨不收债务缠身的人,我现在一身债,想要剃度也不能了。”
年三十那天,江河源下午五点离开长乐寺,回家吃了年夜饭,六点半就返寺了。从重建长乐寺起,他每年都守在寺里过年,至今九载。
长乐寺的全体职工全到齐了,年三十、初一两天,长乐寺要通宵值守,香、蜡烛像水一样流出去,后半夜一两点,还有人过来上香。
虽然应是山门的位置,现在还只是一堵简单的照壁,但江河源今年给长乐寺又添置上一对石麒麟,用红布挂着,喜气洋洋。
东边厢房的主体虽已建好,但江河源连外墙粉刷、地面铺设,也没钱再投了,脚手架还搭在那里。
正月起,江河源就没付过工资,老婆婆们也不去讨,她们知道寺院困难。尽管房子越建越多,但离大功告成的一天,似乎越来越远。
在一个明媚的午后,江河源喊我一起去看看被请到斋堂楼上栖身的“老菩萨”,就是他最初看见的那九尊。
“慈悲看众生,菩提显智慧,别人骂你,你会忏悔。”
我到时,见江河源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面,大板桌收拾得一尘不染。江河源,头发打着摩丝,梳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同城麻将。
广场前,江河源老婆和寺中的婆婆们坐在一处。太阳照着大殿上的琉璃瓦,折射出夺目的光。
我和江河源一前一后走过时,不知她们聊到什么,发出一阵欢声笑语。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名及寺庙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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