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奶奶，你说山的那边是什么呀？”

“奶奶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这一座座山，奶奶当然也不知道阿。妞妞阿，你要好好听话，等你到了上学的年龄，你爸妈就来接你去大城市里念书。等到你回来看奶奶的时候，你就好好跟奶奶讲讲，山的那边到底是什么。”

1.

我家住在西北偏远地区的一个小山村，爸妈常年在外地工作。这一年我四岁，这是我跟着奶奶生活的第三年。

贫穷覆盖着一座座村庄，许多不甘于现状的年轻人走出大山，在一个又一个城市里想要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有人走了，有人又回来。家乡就像一个母亲，包容着子子女女头也不回地离开，以及流离失所的归来。

我的父母也是如此。刚结婚不久，他们就离开了。所以我的童年，是与奶奶一同度过的。

奶奶心灵手巧，一股麻绳也可以给我编出一个小玩具。

奶奶虽说没有上过学，但爷爷教过她不少文字。所以，时常也会叫我识数写字。

每年枣树上摘下来的第一颗枣子，一定是进了我的肚子里面。

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跟在奶奶身后，看着奶奶整理她的小菜园。总是爱凑热闹的帮助奶奶浇水，衣服上总会蹭上星星点点的泥土。每当这个时候奶奶总是会大声的跟我开玩笑的说，“小妞妞阿!你就会给奶奶找事情做，自己洗衣服去吧。”然后找出干净的衣服给我换上。

2.

我五岁那年夏天，父母罕见的回了家。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在新年到来前才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从小不在身边，所以我也不怎么粘着他们，甚至是对他们有一些疏离感。

他们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刚一睁开眼，奶奶跟我说，“妞妞，你爸妈呀，是回来接你去上学咯。快起床啦，今天就要走咯。”

“那奶奶呢，奶奶跟妞妞一起去吗？”

“奶奶年纪大了，就在家等着你。等你放假了，你就回来看奶奶好吗？”

“那我什么时候放假？我还能每天都见到奶奶吗？”

问了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说到底，还是不舍得离开奶奶。后来奶奶跟我说，“你不跟着爸爸妈妈走的话，怎么知道山的那边是什么啊，奶奶老了，看不到了，还指望着你告诉奶奶呢。”

爸妈想要接着奶奶一起去生活，但被奶奶拒绝了，奶奶说，让她离开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还不如要了她的命。于是他们也没再说什么。

就这样，我跟着父母去了远方，和奶奶分开了。

3.

上学以后的每一个假期，爸妈都会把我送回老家，回到奶奶身边，是我对假期最大的期待。

我跟奶奶讲我和小朋友的趣事，老师怎么教我们唱歌跳舞，公园里的玩具是有多么的好玩。上小学以后的成绩是怎么样的优秀，还会自豪的告诉奶奶已经学会比她还要多的文字。

奶奶给我拿出晒干的枣子，傍晚吃过饭，和着微风跟我讲她从前的故事。

4.

一九五九年，奶奶十八岁，在那个年代，已是待嫁的年龄。

奶奶年轻的时候，是出了名的漂亮，再加上心灵手巧还不怕吃苦，所以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奶奶家虽说也是普通家庭，但奶奶的父亲眼光略高。

这一日，媒人来到门前，就被她父亲拦住，对爷爷早有耳闻，虽说有一些文化，但空有一些文化。无奈奶奶执意要见，她父亲也就不再坚持。当时还没有“一见杨过误终身”这句话，不过现在看来，这句话用在奶奶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只不过是一见爷爷误终身罢了。

用奶奶的话来说，只是在门的夹缝里轻轻一瞥，当即心里就决定，此生，非这个男人不可。奶奶性格执拗，虽说她爸不是太同意这门亲事，但最终，在她的坚持下，就这么嫁给了爷爷。

奶奶说，那个时候哪知道什么是爱情阿，只不过就是有一种非爷爷不可的念头罢了。虽说小山村偏远且贫穷，但爷爷也是读过不少书的。至于因为什么原因接受教育什么的倒是没有听奶奶提起过。奶奶崇拜爷爷，爷爷疼爱奶奶，两个人的生活倒也是有滋有味。偶尔，爷爷也会教奶奶念书识字，所以简单的文字阅读，对奶奶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一九七五年，奶奶三十四，爸爸十四。这一年，爷爷生病去世了。

奶奶说，爷爷走了以后，自己也真是想随他而去。但爸爸是她熬过那一段日子的唯一支撑。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

奶奶独自养育父亲的艰辛是显而易见的，也有人找上门来，想要再介绍一个人家，就算是搭伙过日子，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但都被奶奶拒绝了。

奶奶说，她不懂爱情，但这一生，除了爷爷，谁也不行。

奶奶不懂爱情，从嫁给爷爷的坚持到爷爷离世后的一言一行，奶奶诠释了最好的爱情。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5.

上了大学以后，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跟奶奶见面的次数也是。

期间爸妈无数次的想要接奶奶跟我们同住，奶奶就是不肯。

这么多年过去了，时光磨平了奶奶年轻的棱角，染白了头发，脸上爬满皱纹，但唯独奶奶的执拗，丝毫不减当年。

老家还是当年的老家，但生活，比从前富裕很多。交通便利，盘山公路一道一道像是银河。

奶奶问我，你不是想看看山外面的世界吗。于是我跟随父母，来到了远方。

我问奶奶，你不是想看看山外面的世界吗。奶奶仍然不肯走出来。

6.

2009年，奶奶六十八岁，我大三。

这年冬天，接到爸爸电话的时候，我还在上课。

爸爸说，妞妞，奶奶走了。我问奶奶去哪儿了阿。

挂掉了电话，跌坐在了地上，痛哭失声。

“奶奶，山那边是一个很美的世界。奶奶，你回来啊。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跪在奶奶的床前，我喃喃自语，但奶奶，一句也听不到了。

7.

我五岁那年，奶奶五十二，奶奶并不老。

奶奶是可以看到山那边的世界的，但奶奶不肯离开山这边这个小小的世界。

原因，只有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