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我和蓉子九岁,阿玉八岁,我们都到了上学的年龄。但我们不知道要上学,春天到来了,我和蓉子天天往果园跑。我们去果园采蕨、拔猪草、偷折桃花,看果农在石头坡上种梨树,在沙地上种芍药。
“依姊,学堂开始报名了,让清子去上学吧。”
有一天,二姐从外面回来对母亲说。
母亲这才带我去报名。报名处设在农会坪旁边的大队部,报名的人很多,负责报名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教师,人不高,眼睛大大的,大家都叫她朱老师,她是我们大队书记的老婆。轮到我了,朱老师问:
“叫什么名字?”
我有两个名字,我出生时是陆医生接的生,陆医生说我春天出生,就以春为名吧;另一个名字是母亲取的,大姐二姐的名字里有个“丽”字,母亲就为我取名“丽清”。
“春和丽金,这两个名字,哪个好呢?”
母亲看看我,又看看朱老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征求朱老师的意见。
“春好听!”
朱老师见母亲还在犹豫,就为母亲做了决定,手中笔一挥,把我的名字记下了。
我报名了,蓉子和阿玉没有报名,因为那个春天,蓉子的母亲为蓉子生了一个弟弟,阿玉的母亲为阿玉生了一个妹妹,她们都得在家里带弟弟妹妹。
那天报名时我看到芳子了,芳子是我住在江厝巷时的好朋友,有芳子做伴,蓉子和阿玉没能和我一起去上学,我也不以为意。
学校靠近村尾,离江厝巷很近,离塘洼子比较远。从塘洼子去学校有三条路:村中大路、水渠边的小路,岭子头上的小路。大路离学校最远,岭子头的小路离学校最近,我喜欢走近路。
从我家出来,走过架在水渠上的石拱桥,就到了岭子头。岭子头地势比塘洼子高,上面种了大片的茶树,只有靠近塘洼子和石头坡的那一片还荒着。荒着的坡地上长满灌木,灌木丛中隐藏着好几处坟墓,有点吓人。㱓子头通往学校的小路紧傍水渠,这条小路边上也有一座坟墓。每天上学的时候,走这条小路的人多,经过坟墓时我也不是特别害怕。过了坟墓,再往前走一段,下几级台阶,过了水渠上的木板桥,穿过一条小巷,就到了学校了。
进了学校大门,是一块空地,空地的右侧有一座很古老的房子,那就是我的教室。教室黑瓦黄墙,门朝南开,正对着操场。操场不大,正方形,东西两侧有两排黑瓦白墙的教室,一排四间,西侧是一至四年级;五年级、初一、初二和老师的办公室在东侧。操场的南边有两棵高大的梧桐树,靠着梧桐树竖着两根长长的竹竿,那是爬杆,已经被学生爬得又光又滑了。梧桐树的后面是一堵墙,墙的那边,是江厝巷人家的菜园子,原来我小时侯居住的江厝巷就在学校的边上。
其他年级都只有一个班,一年级学生多,有两个班,我在一(1)班,一(2)班的学生被安排在离学校不远的祠堂里上课,因为学校的教室不够了。我和芳子不仅同班,还同桌,真是太高兴了。六岁那年离开江厝巷后,我就很少见到芳子,没想到上学后,两个儿时的玩伴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到学校读书了,分在一年级(1)班。班主任是个女教师,姓朱,就是母亲带我去报名那天遇到的那个朱老师,她教我们语文。
第一天去学校,朱老师给我们分好座位,然后发书本给我们。总共发了两本书,一本语文,一本算术。书本崭新崭新的,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那气味我太喜欢闻了。
拿着书本回到家里,我一页页翻看。语文书的扉页上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黑体字,虽然刚入学,但这几个字我是认得的,因为以前在江厝巷居住时,江厝巷的大门口常年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就写着这几个字。往下翻,就看到了许多插图,有医生拿着手电筒照着小孩张大的嘴巴的,有喔喔啼叫的公鸡,还有一只曲颈向天歌的白鹅,这些图画我太喜欢了。很快地,我就把语文书翻了一遍,接着翻算术书。算术书上有乒乓球,一个、两个、三个地堆放着,还有兔子、小狗、蜜蜂、蝴蝶,也都是四只、五只、七只、八只地聚在一起。算术书上的这些图画我也很喜欢,但我更喜欢语文书上的。
哥哥送给我半盒蜡笔,有大红、粉红、绿色、黄色、紫色,都是我很喜欢的颜色。哥哥很慷慨地对我说:
“这些都给你,你可以给书本上的插图涂上颜色。”
我拿着蜡笔爱不释手,立刻就动手涂了起来,涂了好几天呢。我把花朵涂成红红黄黄的,把叶子、小草涂得绿绿的,给书本中的人物穿上不同颜色的衣裳,太阳是红的,天空是蓝的,但哥哥给我的蜡笔中没有蓝色的,后来是借了同学的蓝色蜡笔才涂好。
二姐说书本的封面要包起来,这样书本才不会弄脏。二姐拿了一张新报纸,教我包书的方法,我学会之后,又去教芳子。芳子家没有报纸,我就从家里带去给她。信用社年年都订《福建日报》,我就年年用《福建日报》来包书,一直到去县城读书了,我的书本才不再包。
不久,大姐给我买了一个布书包,单肩背的那种,书包墨绿的底子上布满一朵朵浅绿的花,很好看。有了书包,每天上学用的课本、簿子和笔,就都一股脑儿地被我装在书包里了。
班主任朱老师先教我们读拼音字母a、o、e。朱老师读a的时候,嘴唇张成“0”型,像个鸡蛋,我们也把嘴唇张成小鸡蛋。朱老师读a不是发“啊”的音,而是介于a和o之间的读法,普通话里找不到那个音,但闽北方言里有。朱老师教我们学声母r,她把r读成L,我们也跟着念L。
有一天,朱老师生病请假了,教高年级的杨老师来上我们班的语文课。杨老师长得瘦瘦高高的,他是外地人,平时只说普通话。我们都说杨老师的普通话好听,跟广播里的普通话一样。在课堂上,杨老师让我们把学过的拼音字母读一遍,于是全班同学就大声齐读:
“a - o - e -”
我们才读了三个,杨老师就喊停:
“第一个读错了,要读‘啊’,嘴巴要张大。来,开始,读!”
我们发出的还是朱老师教的读法,杨老一连纠正了三次,我们才把a读成“啊”。杨老师揺了揺头,让我们继续往下读,读到r的时候,杨老师又喊停:
“这是r,不是L。读这个声母的时候,要把舌尖卷起,顶住上腭,把气从舌两边送出,来,跟我读。”
杨老师边示范边读,见全班跟着读了半天,这个音还是发不好,他也只能摇头了。
放学回家,我把课堂上的这一幕说给母亲听,大姐正好回来,她笑着说:
“你们朱老师小学都还没毕业,拼音读不准是正常的。”
朱老师的拼音虽然读不准,但她的课我还是很喜欢上的,因为她经常在班上表扬我,夸我聪明,说我接受能力强。朱老师喜欢在我的小楷薄上,用红笔打上一个大大的“V”,再龙飞凤舞地写一个“好”字,每次写字本发下来,我都特别快乐。 芳子的写字本上也常常打“V,”,但“好”字没有我多,而坐在我和芳子后面的两个男生,朱老师是不打“V”的,朱老师常常送几个“X”给他们,因为他们常常写错字。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半期考就到了。考完试,老师们很快地将卷子改完发给我们,我考得很好,语文和算术都满分。我把考卷拿回家,父母亲很高兴,两个姐姐也很高兴。学校的老师都在传,说我们家的姐妹都很会读书,说当年大姐二姐的书就读得很好。
六一儿童节快到了,学校要发展一批少先队员。那时候我们把少先队员称作红小兵,小学的学生当红小兵,初中的学生当的是红卫兵。我们学校就有不少红卫兵,他们常常在胳膊上戴着红袖章,很神气的。
朱老师在班上宣布了入选红小兵的名单,我和芳子的名字都在其中,我很高兴,从此,我就天天盼着朱老师发红领巾给我们。每天去学校,走在路上我就在想:
“ 朱老师今天该会发红领巾了吧?”
我每天都特别盼望上朱老师的课,总希望朱老师来的时候,手上拿着红领巾。但朱老师每次来上课,手上只拿着课本或是作业本,有时甚至空着手,什么都不拿,总是让我很失望。有时课上了一半,朱老师让我们写作业,她会离开教室几分钟,我就会想:朱老师该是去拿红领巾了吧?结果每次希望都落空。
也不知盼望了多久,终于有一天,我系上红领巾了。少先队辅导员告诉我们,红领巾是用革命先烈的鲜血染红的,要我们好好珍惜。回到家里,我解下系在脖子上的红领巾,拿着左看右看,很是不解:红领巾是这样的鲜艳,干了的血是暗褐色的,红领巾怎么会是用鲜血染红的呢?我觉得辅导员骗了我们。正好二姐采茶回来,我把心中的疑问对二姐说了,二姐听了哈哈大笑,二姐又把我的疑问告诉了大姐,大姐听了也是忍俊不禁。
端午节快到了,母亲没有忘记过年时的承诺,去合作社买了一块花洋布,请裁缝师傅做了两件上衣,一件给我,一件给六妹。衣服粉底紫花,紫花的旁边还有几片淡淡的竹叶。我太喜欢这件衣服了,长这么大,我还没穿过那么漂亮的衣裳。
端午节那天,吃过早饭后,我要去上学了,母亲让我把六妹也带上。我背着书包,牵着六妹走出家门,井边有人在洗豆芽和青瓜,空气中弥漫着粽子的清香。
我和六妺穿着同样花色的新衣裳,牵手走着,一路上不时有大人停下,问我是不是要带妹妹去上学,问六妹多大了,不少人竖着大拇指,夸我和妹妹真乖。我和六妹成了那天上学路上的一道亮丽风景。
到了学校,我发现也有不少同学穿着新衣裳,有的同学脖子上还挂着五彩丝线。进了教室,我让六妹坐在我和芳子之间。六妹很乖,她悬腿坐在凳子上,两条手臂叠放在书桌上,下巴靠在手臂上,安安静静的,一副惹人喜爱的模样。朱老师看见了,微笑着点点头。
开始上课了,坐在我后面的两个男生,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还偷偷讲话,朱老师批评他们:
“李文煌,叶植良,你两个又捣乱了!你们还不如那个小妺妹,人家比你们小,却比你们懂事!”
朱老师表扬六妹,班上的同学都朝我们这边看。
那时候我们去学校读书,把弟弟妹妹带去上课是常有的事情,老师是允许的,学校也允许。但印象中我带妹妹去学校上课的次数很少,好像只有这一次。
一年级我读了三个学期,我入学的时候,学校是春季招生,到了1974年,就改为秋季招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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