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上党故事——A面
暗卷珠帘转朔光,病倚宫墙,凝睐边方。脂风糜得矮松冈,才誓肝肠,刳尽肝肠。
千里髑髅迷故乡,衰野冥茫,遍起秋霜。当年红影罩西廊,争是安阳,争是咸阳?
这阕《一剪梅》是李局写的。我对于这些东西不通,说不出好坏。我只知道,那天,高平天气很是阴暗,李局铺纸研墨的,在他的书房捣鼓了良久,才算是完成了这篇大作,丝毫没有书上说的古时候大才子一挥而就的那番狷狂不凡。墨色还有些潮,他便伸手把摊开的宣纸折了折。“送你了,”看着我有些发呆,他解释道,“毕竟你也算拐着弯儿的古战场凭吊者了。”
我也没法反驳,我像是一个凭吊者。虽然,心里暗暗想的是,这不过是两千年前的一群陌生人罢了。
实际上,我这次来高平,本身就是无聊生活中的一个偶然。正如李局的说法,“这次你来,不为发论文,不为取材料,不用我陪着你在庙里拓彩画,我真是意外。”
毕业之后,奔走良久,总算是谋定了教职,却一时间没有什么课题。就可巧这个当儿,我接到了周乔的电话。
周乔约我吃晚饭。我很有些不想去。周博士如今醉心于一个古建的课题,嘴边挂着的,都是什么斗栱、举折,恨不能脸上刻着卷《营造法式》。我很不想晚饭吃得满嘴木茬子味儿。
“你一定有兴趣,李局告诉我,高平底下的一个乡又新发现了一个战国时候的尸骨坑,里面竟有一支银钗,李局说,初步断定是战国末年的东西。”
这我倒真是有些好奇了。还记得,几个月前,我就是和周乔一起去旁听的一个山西专门研究古饰物的郑老先生的讲座。讲座上,老先生很是认真地说,女子的发钗应该是在汉代时,受到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的影响,从而进入中原地带的。周乔的兴奋应该与我一样,一则是因为这么有年头的发现,更多却是为推翻了之前那么多人认定的“答案”。挑战与否定一个权威老先生这件事,总是比事实本身更让人激动。
抵达高平,下午我们便去了市文物局,总算是隔着玻璃见到了这只神秘的银钗。在古银器饰物方面,我和周乔都是外行,这次这么积极,一来毕竟可能是先秦的东西,到底是开眼;二来,一想到是长平古战场的东西,想着几十万赵人殒命的悲壮,便自然带着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感觉。
周乔简直都要背弃他的叠梁穿斗了。这个据说被埋了两千年的钗子,在他的滔滔不绝中,简直都可以演绎出一场如同霸王别姬般的大戏来了。
“可惜了,长平之战早就被写过,也拍过不少作品了。”我笑着回他。
“但是我说的,是为这场悲怆的败仗陪葬的爱情故事,”周乔玩笑起来,简直较真,“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上党。想想被困几十日之后,百万雄师踏过,尸横遍野,尽是些刀枪剑戟血肉模糊,偏有这么一只发钗,在强秦的铁骑下直愣愣地呆在那儿,却再没办法把那个俊逸的儿郎带回邯郸,带回那发钗的主人身旁了。”
我便只是笑,不再回话。
“上党真是一个好名字,高高的处所,倒是有了几分和老天爷说话的意思。”周乔很满意。
我却忍不住斗嘴,道:“是个好名字,不过和你那邯郸儿郎竞争的人物可就太多了些,远有炎帝、成汤,近点的还有唐明皇,小心抢不过。”
周乔没搭理我。大概意思是,这些王侯将相发迹的故事,过了几千年,哪有大厦倾倒背后的哀怨悲剧来的动人。
好吧,我承认,这种悲剧性的故事算是难得的发泄矫情的合理机会。
真正懂器物古物的郑老先生那天可惜不在,我和周乔扒拉着玻璃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好像就是一个银色的金属叉子,甚至谈不上有什么神秘诡谲的花纹造型。李局说,还是等郑老给出结论了,再来观摩吧,今天还早,不如开车去古战场兜一圈儿。
说是古战场,其实现在能看到的,不过是长着稀稀拉拉的矮灌木的土坡。据说这个小山包竟就是当年白起将军指挥万千将士作战的地方。
斜对着,窄窄的道儿盘着的,就是那座算有些名气的骷髅庙。这般的名气与荡气回肠的故事,院落却让人有些失望。砖石垒的四方院落,并没有什么宋金时候的漂亮的大斗栱,也没有什么明清时候细细雕琢的窗棱檐画。醉心古建的周博士都瞬时短了兴致。
李局介绍说,这庙里供奉的是赵括将军夫妇。我竟有些不信,看着这泥塑的衣冠、神情,倒像是宋、明时期的文官,旁边端坐着他的诰命夫人。哪有丝毫两千年前长平的气魄与悲怆。就如同我真是怀疑,胡服骑射的几十万英勇的赵人,便真就挤在这腌臜小院里,委屈了这么两千年。
村大队的一个小老头很是热情,操着一口乡音,给我们介绍个没完。这乡音真是洗脑,我努力听了一路,以至于驱车回到酒店,脑子都还有些萦绕。
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
武安君计日:“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乃挟诈而尽坑杀之,遣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
这是《史记》的记载,两千年了,简直变成了一个故事。一千年过去以后,一个前簇后拥的帝皇在这里发迹,捎带着,浅土下的异乡客也该得些照拂。
“收敛了这些曾经赵国的忠烈枯骨吧。”着着团领袍子的男子,反剪着手,在土坡上踱步,“这个地方,应该立个庙来慰藉亡魂。”
“不知道如何塑像,如何定主祀的英灵?”
“便就是那骷髅格外大的那个。”依旧是严肃的反剪着手。
倏地,那个骷髅竟然站了起来,一挥一扬,便就着上了黑色长袍。惨白的枯骨倒是有了神色,很模糊、很复杂、很难读懂。大抵是一种尴尬的悲伤。
“我……”
倒是个秦人。
立庙的人,来来回回,认认真真地砌着砖头块儿。天边斜斜地杀过来一道血红色的光,并没有打搅到他们的这番忙碌。
却刺痛了我的眼睛,再睁眼,醒来,却是昏暗的酒店房间。
凌晨两点。房间的电视屏幕却不知道怎么亮了起来,一个着着紫红色套裙的女人,标准的微笑:“欢迎下榻高平市××酒店。”
我晕晕沉沉地翻下床,摸索了半天,总算把电视关掉了。
第二天,陪着周乔去看一座宋代的庙。
途径一个小镇子,司机小伙子给我们说,这里的“猪汤”很好喝。
小伙子下车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呼啦呼啦地喝着猪汤。周乔惬意地躺在车座上,闭着眼睛养神,不一会儿,车里就尽是甜腻的梦味儿了。
手机响了,是李局。
“子音,郑老给出了初步的结论,从钗子的造型和纹样看,极有可能是秦代咸阳地区的做法。不过,具体的,还是要精确鉴定分析之后,才能有结论。”
秦人的东西,我们倒是都没有这么想过。
周乔醒了,我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可惜了他一路上臆想的故事。周乔却显得有些不以为意,意思是郑老先生不是总是说错吗,之后便又全身心的投入到接下来要去观摩的宋代的木构建筑中了,几乎不再提及这个钗子的事情。
秦人,我想起了头一天做的梦,倒是觉得有些意思。
途中,不留神走错了路,竟找到了一个长满草的破房子。屋顶是已经一点儿也没有了,墙里墙外,屋里院中,都没了区别,都只是满满的灌木,高高低低,委实刺人。
既然到了,便进去看看。
司机小伙子走在前面,一把把抓着横支着的灌木,简直是生生开出一条道儿来。
大概是废弃了良久的一处佛庙。残了半拉的厢房墙壁里,黄土中间竟然松松地嵌着一块造像碑,看佛像模糊中隐隐可辨的神态衣冠,竟很像是北魏的东西。
打电话给李局。铃响的空当儿,司机小伙子笑着说:“要不是跟你们一起,我就把它抠下来,带回家。”
这个小伙子就是喜欢开这种玩笑。
杂七杂八地耽搁了许久,依旧如计划,造访了那间宋代的庙。惊喜地发现,大殿通壁尽是宋金时期的彩画。我得意极了,转头对着周乔说道:“这下,我也开题了。”
那几堵墙上的浅吟低笑意外的结束了我的放风时间。我急着回北京筹备开题的工作。李局倒是很尽地主之谊,说还没来的及请我好好吃一顿,为什么不多留几天再走呢?还可以听听郑老关于那只银钗的讲座,到时候,最终的分析结果也就出来了。
我的几分钟热度却是已经没了。只在高平的那间酒店多住了一晚,第二天便买票回去了。
也是奇怪,那天晚上,房间的电视并没有自动开机。
我按照计划坐上了返京的高铁,临窗的位置,却没什么风景可看。要不闭眼睡觉吧。昨天夜里没有电视地搅扰,却依旧算不上好眠,甚至于做梦做得脖子都有些扭着了。
好像是暗红色的夕阳,乌木构的檐廊,一进进院落。有一个松松地挽着发髻的女子的背影,是不是插着文物局玻璃后面藏着的那支银叉子,我倒是看不真切。
手机铃声打破了我的回忆,拿起来,一看,却是李局。
“子音……”李局还在继续说,前排的一个小孩子却中气十足地哭了起来,声势雄壮地压了过来,我从包里掏出耳机插上,总算能听见了,李局自顾自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倒不是战国时候的东西,是仿的,不过倒是可能也有些年岁,大概是清末的东西。”
我和李局在电话里热切地表达了一番惜别的意思,虽然按照课题计划,两个月后,我们分明又会见面。
我把手机放回包里,看着窗外滑过的黄土地,稀稀拉拉的几株枯木,似乎沿着这一路的,也没有什么差别。手在包里却碰到了一方折着的纸。哦,对了,是李局给我的那幅字。
当年红影罩西廊,争是安阳,争是咸阳?
我这一路向东向北,自然是不经咸阳,那么安阳呢?也许,那稀稀拉拉的一路枯木中,有几株便就在安阳地界上吧。
只是有可能。
不过我觉得没关系了,两千年都过去了,那个美目流光的女子,究竟在秦,还是在赵,又有什么相关,反正就是鸡肚子中间的那一块儿。
现在看来,都离上党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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