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烟云浩渺。地上,倒是比不起千年前的那番热闹。放眼望去,只不过是几匹瘦马、一辆破车,马蹄怯弱地踏过窄窄的山路,上下颠簸的土坷垃还没来得及为这久违的活物高歌,就又复归于寂静。
“此处便是上党!”车夫高声,满是欢喜。
一块已经有些风化的石头,兀然立在土坷垃和杂草间。
四哥已经不再每走一城便问我要不要下车休息一下了。终于,他的耐心也被这一路的沉寂而落魄的土坷垃消磨尽了。他下了车,端起烟袋锅,往前走了几步,立在了那块石头前。红日西垂,蜜色的光很是温软地抚向他的背影。我却惊恐地发现,他的头发竟然有些白了。曾经风流俊逸、誉满京华的四爷,大概再也没有这么一个人了。
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逃了这么久,应该在一个地方停留下来了,哪怕只是暂时的。
我们就这样找到了这片村子。这盘地方,不过是几十个灰头土面的黏土砖垒成的院子,攒成的一个所谓村子,被两边的山夹着,根本不成个样子。
四哥给了村头的一户人家一个银元,我们便就住了下来。
四哥点着包裹里的银元。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是一把经久磨搓,满是污垢的银元,竟在这间乌油油黑黢黢的偏房里,闪出了刺眼的光来,简直是扎心的明晃晃的刀,穿过眼睛,直往心里戳了进来。
我躲了出去。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嘴里腔调滑稽地念叨着,“世道哟,乱哟”,一面把难得入手的那一块银元举在眼前,银子折射着夕阳仅有的一点光,照亮了空气中窄窄的一溜灰尘。
我踱出了这方破院。
隔壁竟是座庙。斜坡起的小道儿遛上去,逼仄的地方挤着土砖砌着的几间矮房子,与土山堆间的这几十户人家并没有什么两样。唯有匾额上的字和正房上端坐着的两尊有些妆彩剥落的神像,孤傲得有些落寞,分明是在挣扎着告诉闯进来的人,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
不是什么道观佛寺之类,匾额上三个大字,明白写着——骷髅庙。
西厢的墙壁上嵌着一块蒙着黄土的旧碑,我伸手将黄土坷垃一点点抠开来。
原来,这个秋天的黄昏,我打搅的,竟是两千年前,长平古战场上睡去的几十万亡灵。
我在这个村子呆了许多天,却依然对这儿的生活一窍不通。比如,我不明白为什么村头村尾的,成堆成堆的麦梗会成日里的烧着,蠢笨而粗粝的烟扭来扭去,从眼鼻喉,从人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钻进来,意图把人心也熏出点烟尘味儿。只有起大风的时候,我才能妄想吸一口没有这麦梗灰味儿的空气,一口,却是疾风,夹带着遍山的土坷垃,再一口,便整个精气神儿都埋在漫漫黄土中了。
村子里没有大夫,我却疑心自己生了病。疑神疑鬼地,最后,竟然开始疑心那一堆堆总是在烧着的麦梗,莫非是下毒的手段。他们竟要毒杀我们吗?那烟气,黄得分明带着些紫光,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土山包上的夕阳,也有些病态,憋着红红的血丝,却放不出什么光辉来,最终,无可避免地,跌到山那边去了。
我依旧从那悬着狰狞的三字匾额的,永远寂静的破庙前过。
却偏偏听到了声响。
“唉……”
一声长叹。
是那端坐在神台上的泥塑的官老爷和诰命夫人竟活了吗?
天色已经暗了,我推开虚掩着的木板门,在门斗下面立了许久,斗栱下龇出劈了的木昂,引的我仰着脖子细细地看,竟几乎要咂摸出一棵树的经脉来。
村头的麦梗堆的烟好像追了过来,黄紫的浊气,最终还是把我推进了这进浅浅的院子。
真是个寒碜的院子,立时便就一览无遗了。便是堂上的两个泥塑的人,也都立时可以从头看到脚。
他们哪也没去,我竟然松了一口气。转头,便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衣袖摩擦的声音。
耳房前的石碣上,坐着一个黑影。一个男人,身形俊逸,蓬散着长发。他站起身来,理了理破烂的,层层披挂着的黑色长衫。那情形,我有些惊愕,转而竟又释怀了,大抵又是颠簸落魄的遗老遗少中的一个吧。
我们并排在耳房前坐下。正对着的厢房山墙下有几个破砖块,好像有些黏土的颜色,红红黄黄的,又好些有些苔藓的潮气,吐着些绿光。层层、叠叠。好像偷偷地揣着千百个陈年的门槛儿。
廊曲,院深。
珠帘卷起,鹅黄粉黛,黛眉波目。一时乐起,广袖蹁跹,一转,便是朔光流年。
佳人,把盏。
也曾有个少年郎,意气万千,接过这佳酿,一饮而尽。
昂首,从这百转的廊子间走过,木屐得得。
大概也有一秒,心间一软,回了那么一次头。
生活在这里,好像被埋在了尘土里。百无聊赖。
四哥一天比一天沉默。偶尔对我开口,却永远是那么几句:我们歇一歇,就去咸阳吧。
我没有去过咸阳,只知道,那里曾经是秦皇都,大抵是个曾经颇为骄傲的地方。我一遍遍听着四哥的计划,终于开始厌烦。
那个驼着背的老头领了三两个同样喘着烟气的乡民,猫着腰钻进了这间黑黢黢的偏房。老头抖抖索索地,摸出一个满是污油的搌布,包着的好像是一支银物什。神色倒像是赵妈擦亮火柴点火准备做饭的模样,分明整个脸面都亮了些。
“这是个老东西呐。”
“能值多少大洋呐。”
车夫端着一个破烂搪瓷碗,蹲在门槛上。一大碗稠稠的面羹,搅一搅,一根夏天晒得苋菜梗支棱了起来。紧接着,便被吸溜一下,送进了那张喘着浊气的口中。
车夫蹲在门槛儿上,已经看不出是个异乡人了。
这便是一种傲人的本事。
我有些丧气,便想寻一条惯常不走的路散心。于是,我果然被矮灌木丛间的枝枝刺刺划破了腿。
紫红的血,细细密密的,先是试探地一颗、一颗立着,转眼便就连成细流了。有些疼,我几乎第一反应便是想起,若是姨娘在,一定会惊慌失措,唤人拿药箱来。
我便就坐在地上,腿脚好像长出了一株紫红的梅花。
那少年可巧就不早不晚,从这荒道儿上经过。
他看了一眼,便摘了一把草,径自放在嘴里嚼成碎末,抹在了我流血的伤口。
“这个叫蓟草,可以止血。”
我那一刻居然没觉得脏。
回去。四哥看到了,瞥了一眼立在破板门边的那个黑肤色的少年,皱了皱眉头,“还不快洗了,多脏。”
“这个是蓟草,不脏,止血的。”我倒是解释了起来。
四哥再没说话,也没有搭理那个站在破板门边的少年。后来,提起那个少年,四哥总是说“那个蓟草”,大概,这就是他的名字。
又是黄昏,黄紫色的烟直直而上,一股一股的。这个地方真是古怪,没有多少福裕的粮食下口,麦梗倒是横竖也烧不完。
我喜欢上了这个破烂的骷髅庙。
一路颠簸,三晋大地上,这般不成样子的村子,委实经过了不少。大抵每个村,村头总有这么一起不起眼的院子,四围矮房,破破烂烂的,都有着几百岁的年纪,却住着一个分明算不出年纪的主人——不是仙爷,就是佛爷。
这种地方,破烂却绝不会觉得落寞。毕竟,嫁娶生产、百谷生活,都围着仙爷、佛爷的庇佑呢。
可这间骷髅庙呢?
谁也不能跪在这里求什么。
我也不过是日日坐在耳房前的石阶上,听一个黑色长袍的陌生人的悠悠旧事。
少年郎终究是在穿过前厅前,回来一次头,迎上了遥遥的那双美目间的流转的波光,自此,这波光便就注入了他每日的梦中,粼粼伴着月色。
或者,也并没有什么雕梁画栋,几曲回廊,几进庭院。不过是斜挽着松松的发髻的妇人,备着米浆,捣洗冬衣。
他小心地取出袖子里藏着的一支银钗,来回的抚摸着上面印刻的纹样。我不知道他这样来去摩挲这只钗子多久了,或者多少次了,只是这纹样分明已经很难辨清。
他是在想象,这只钗插在某个女子发髻上的情形吗。我忽然有了莫名的简直有些疯癫了的想法。
“你是赵人吗?你在思念的,是邯郸的家人吗?”
他竟然没有觉得我是疯子,没有觉得我这个问题荒唐。相反,他眼底一紧,闪过一丝犹豫和哀伤。
他衣角的布已经撕裂,长长短短的黑布条,在晚风中翻腾,好像败军的旌旗。
蹊跷,一夜的怒风狂雨,竟没有把这盘缝缝补补而就的土黄色村子撕打烂。两边歪来扭去的黄土山包却分明被打出了好几个窟窿。
又有百十个困在这里的异乡人从两千年前的土窟窿里爬了出来。两千年的思乡羁绊,他们都已经被消磨得只是干柴枯骨了。怎么能不清瘦,这里的山包的土这么浅,这么浮,真是不该住这么多人。
四哥同我一样,站在矮土坡上瞧热闹。
“这些人,也不知道本来该睡在邯郸,还是安阳。”四哥有些烦躁,可恨烟丝受了潮气。
原来是赵人。好像必须是赵人。
四哥磕了磕烟袋锅,又是那一句话,“我们歇久了,便去咸阳吧。”
四哥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是面对着我。我却余光瞥见,车夫一甩手,把一个破布茬子拧成的奇怪玩意儿在麦梗垛上一打,扬起了漫天的黄紫的坷垃,愤愤地,上下跳腾了半天也不愿意落回来。
我忽然脑海里出现了另一个画面,车夫蹲在一个破门槛上,端着一个破瓷碗。这个破门槛,约莫位于眼下再西行多少千里外的咸阳吧。
瓷碗里是什么呢。面羹是更稀,还是更稠,也不知道里面立起来的菜梗是不是也是苋菜。
那天那个驼背老头拿来的钗子,四哥细细端详了许久,最终抬头,说这至少是秦汉时期的东西。
在村尾码着草垛的蓟草,却颇为笃定地跟我说,那个叉子,和那些三不五时地从荒土堆间爬出来的人一样,故乡在两千年前的赵国。
蓟草不过是老头家干活的苦力,想着老头哆哆嗦嗦宝贝着那只银钗的神情,我都疑心蓟草是不是真的亲眼看到过这个物件。
“那叉子就该埋在邯郸的土里。”他黑黢黢的脸,迎着夹带着紫黄色的风,简直莫名其妙。
村尾人家的门斗上的布帘在风中翻着,应该是经年没换洗过,暗暗油油的,说不出什么颜色。长长短短,披披挂挂的。
我好像见过这么个景象。就是那个尴尬地蜷坐在骷髅庙耳房前的男人的衣摆。
自从我冒失地问了那么一句,他的家是不是在邯郸,便再也没有在那个石阶上遇到过他。
老头最终是压不住心里的期许,揣着那支银钗去了镇上。
村子里开始有一些莫名的气氛。虽然依旧是每日缭绕着黄紫色的,一株一株的烟气。可是烟气后面,开始藏着些什么生人。
竟然有人开始拜访我们借住的这个腌臜破院。老头得意而真诚地跟四哥说,他打算把钗子卖掉。
可是四哥却悄悄地在夜里收拾着行李。我们大抵又要开始接着往西边逃了。
蓟草一如既往地在村尾的那群垛子间忙活。其间,偶尔靠着其中灰扑扑的某一坨坐下歇息。
“我打算今晚去偷那个叉子。”
他忽然没由来的一句。
“然后呢?”我居然就这么问,丝毫没有疑心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个,好像我们是一伙惯犯。我甚至都没有去想,他是要偷了卖钱么。大概我根本相信,他说过的,这个钗子本来就不该埋在这里。
“我想回家,好久没有回去了。我老家在安阳,两千年前,也是赵国的地方,”他扒拉扒拉面前的一抔土,“和那根叉子倒是老乡。”
他没有遇到一个活着的老乡,可以一起喝杯浊酒,一起揽肩搭背地吐一口浊烟圈,便要窃那个银物件来作伴了吗?
“我和你一起去,”我看着他一瞬间愣住了的眼睛,补充道,“如果是去安阳。”
那天夜里,破院子东厢外有几声口哨声。
不知道蓟草是否真的偷到了老头儿宝贝极了的那银钗,我只知道,蓟草偷走了老头家唯一的一匹马。
马背上,黝黑的少年伸手一拉,我便就摆脱了四哥,和他心心念念的咸阳。
得得地马蹄从“骷髅庙”三个字下面经过,然后就是空荡荡的,只有土坷垃和杂草矮木的土路了。我简直分不清南北。
我紧紧地靠着蓟草的背,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茫然和不安,从此以后,大概做什么都可以了。忽然想起前年,两位与父亲交好的叔伯从南边北上,坐在囷北胡同的旧家的小花厅里。他们都慷慨激昂,在聊什么。
对了,是说修铁路的事情,姨娘还玩笑说,不知道这外国人是怎么想的,这车开就开,偏偏要先捋一根铁绳子,顺着这个绳子爬。父亲还笑,说这若是离了轨了,可就了不得了。离了轨,我大概现在就是离了轨吧,不,应该说从离开北京的那天,或者更早,我就在谋划,就不在这轨上了。
可是为什么我倒是又觉得,依旧被这根铁绳子撵着跑呢?
骷髅庙里的那个着黑长袍的男子呢,他是也被着一根铁绳子束住了,才回不去他心心念念的地方吗?这莫名的同病和同情,我真是不觉得这些都是我的臆想,那番戚戚,很真切。
一定是真的,我对自己说,甚至于念叨了出来,一边环紧了蓟草,侧着脸贴在他的背上,我大概是想能够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蓟草安慰我道:“他们不会找到我们的,我们不去北边。我们往南走,去沁阳。”
我忽然觉得心悸。
马蹄欢快地拨拉着土坷垃,这个景象与两个月前似乎无异,只是少了路边的一个破石头。
石头上写着“上党”。
待续:上党故事——B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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