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亡者的礼物（一）

告别

给亡者的礼物（一）

          紫红色的天空低沉，街道上的人纷纷驻足欣赏。但这艳丽背后仿佛积蓄着一股随时要爆发的愤怒，就着夏季傍晚的闷热气息，和着那永不停歇的蝉鸣声音，让我感觉透不过气。

　　前方的交叉路口，红绿灯一次次交替，车龙与行人像训练有素的部队，一批批行进。

　　我斜倚在路边的柱子上，视线只看得见自己的脚，局促不安的心跳咚咚作响。点了一支烟，想要将所有的不安燃烧掉。

　　“只能这样了吧。”我仿佛是要给自己鼓劲似的跺了跺脚。

　　她叫靳小佳，我跟她在一起有不到七年时间了，大学四年，毕业异地两年，加上如今这大半年。

　　我曾经以为，我会跟她过一辈子，应该是她。她那么漂亮，她眉眼低垂的样子好像能抚平我的一切烦躁；她温柔懂事，只会撒娇，从不吵闹，好像愠怒神色从未爬上过她的小脸。我父母喜欢她，而我也一直以为自己特别爱她。

　　爱她修长的身段，爱她白皙的脖颈，爱她扑闪的长睫毛，爱她齐肩的柔软头发，爱她说话时甜美的音调，更爱她与我共同度过的那些分分秒秒…

　　“景珩…”靳小佳的声音听不出有任何情绪。“东西该搬的我都搬走了，钥匙给你。”

　　看着她递过来的钥匙，我脑袋里一片浑浊，耳朵里一阵轰鸣。我伸出右手去拿，却发现手里还捏着烟，于是又缩回手。

　　我不敢把头抬高，不敢直视她，只敢悄悄上扬视线，想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尝试读出她的情绪。

　　“拿着啊，我不需要了，以后不会来了。”

小佳的声音依旧像往常一样，表情也是可爱的样子。

　　相较之下，自己的一切显得笨拙可笑。可毕竟我的内心没有预演过这样的场景啊。我只是不想那么快结婚，我并不想要现在这样的结局。

　　我很想问问她，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但我还是扔掉了烟，手往裤子上擦了擦，接过了钥匙，什么都没有说。

　　如果说仪式感能让人对某些事记忆深刻的话，我和小佳这场简单到近乎草率的分手，应该能让我们都更容易痊愈。

　　如果说每一场认真的恋情都值得被纪念的话，我和小佳这段近七年的感情，是不是配得上更为隆重的告别式。

　　或许该多一些眼泪，她的或是我的；或许该多一些祝福，给她的或是给我的；或许，哪怕，恶言相向也是好的，总算是激烈的。

　　和小佳的告别，平淡的像是放冷的白开水。

　　我不知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哭，因为我没有勇气追上去，因为我即便追上去也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

　　我猜想她也许没有哭，因为她总是不哭不闹，哪怕是在两家人已经坐下聊婚事后，我才向她承认自己还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她依旧没有强求。

　　我猜想她也许是误会我了，我不是不爱她，我只是有些害怕，这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男孩子都有的通病。可是她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我猜想她也许是想放过自己，七年中的种种，两个人像相信命运一般相信彼此会在一起，却从未停下思考这份笃定自信背后的依据是什么。是时候放开执念，是时候试试别的可能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她脚下的每一道横道线都好比一把白刃插进我胸口，心疼得厉害。

　　天仿佛更红了，不是紫红色，更像是血一般的颜色。耳中的轰鸣更强烈了，让我几乎听不见那吵闹的蝉鸣声了。

　　靳小佳的背影看不见了。

　　可我却看见了许多个靳小佳。在大学晚会上主持的靳小佳，在学校操场跟我一起散步的靳小佳，考试时坐在我前排的靳小佳，陪着我复习雅思的靳小佳，出国时在机场送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靳小佳，给我做饭的靳小佳，早上醒来躺在我身边的靳小佳，坐在我面前沉默不语的靳小佳…

　　

　　背后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深井，我不由自主地往下坠落。

　　一切趋于安宁，周围是一片漆黑。仿佛没有天，也没有地。

　　缓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棕色小牛皮的单人沙发上。

　　对面有一个人。

　　不是靳小佳。而是一个男人。

　　他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翘着腿，穿着黑色的长风衣。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是谁？”我开始惊恐。

　　“不对，这是哪里”我继续发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伸出手递给我一打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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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介绍

给亡者的礼物（一）

　　我叫什么名字，这其实不太重要，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它了。

　　我的工作证编号是273。但平时我的工作对象，都喜欢称呼我“先生”。没人在乎我的名字。

　　我在冥界工作。

　　我最讨厌被人当作“鬼”，通常叫我“鬼”的人才是真正的鬼。

　　而我，是一个极其专业的冥界工作人员。

　　冥界有着异常庞大复杂的体系。从负责冥界行政工作的内务室，到掌管所有亡者资料的档案室，从肩负护送亡者往生重责的护卫队，到考察亡者生前善恶予以惩处的惩戒署，还有负责核验身份的身份复查处，调制配送孟婆汤的药物管理处、安排亡者投胎的转世协调处等等。

　　内务室繁琐忙碌，档案室昏暗腐臭，护卫队来来回回走同一条路，惩戒署要天天面对邪恶丑陋，身份复查无趣乏味，药物管理药味熏天，转世协调责任太重，剩下的一些其他部门的工作也都不那么让人舒心。

　　毕竟这里是与死亡打交道的冥界啊。

　　看看周围。黑色的大理石地板，被擦得干干净净，一低楼就能看见自己那张哭丧着的脸。大厅里巨大的灰色立柱，一共八根，勉强托起那雕刻着“亡者往生图”的厚重天花板，压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砸向你的脑袋。工作区域一共13层，层层向下，由一个巨大的黑色铁艺回转楼梯贯连，踩上去的每一脚都咚咚作响，似乎在郑重宣告这是在走向地狱。漆黑的工作台面，穿着漆黑制服的工作人员，一张张漆黑的眼眸暗淡无光，这里的一切仿佛都蒙上一层黑灰的色彩，终日笼罩在一种凄迷阴沉的氛围中。

　　如果说，在这块死气沉沉的地方上，还有什么是新鲜有趣的，我想就是我所在的部门了吧。

　    这里是心理准备室。是冥界迎接亡者的第一站。

　　对于所有从生界坠落至此的亡者，冥界仁慈地给了他们一个缓冲期。让他们得以认清自己生命终结的事实，有时间宣泄一下情绪，慢慢接受死亡。

　　待他们在心理上准备就绪后，冥界的大门将正式向他们打开。

　　每一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无论是因为意外还是因为病痛，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无论是可怜可惜的还是咎由自取的，每一个来到冥界的人，总是震惊恐惧，并充满不舍的。

　　冥界的主宰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冷酷无情，尽管一碗孟婆汤能够让亡者忘却一切，但却灭不了这个灵魂这一世的情感印记。太多的遗憾不舍，过多的仇恨悲悯，将镌刻进魂魄中，给下一世的生命带来无端的惆怅。

　　冥界的主宰希望或多或少给这些灵魂的下一世留一些清澈平和。

　　人们传说着，死前的那一刻，自己的一辈子会像放映电影一般呈现在自己的眼前，那一幕幕，细碎却真实，真实却虚幻。

　　这是真的。因为这是我和我同事们工作的一部分，帮他们读取自己曾经的人生。这是他们与自己生命的告别式。

　　然后我们将代表冥界，正式通知他死讯，没错，他自己的死讯。

　　还会扼要简明地告知他接下来在冥界要办理的各类手续以及各种流程。

　　接着是类似心理医生与病人的聊天，大多数时候我只需要听就可以了。我的责任是找到他们的纠结点，慢慢疏导，让他们彻底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客观事实。说实话，这个过程真的很花时间。

　　如果把以上部分称为正餐的话，接下来的

可以称之为甜点。亡者在之前已经读取自己的人生，如果他们希望的话，我们能够帮助他们重新体验一回这一生最重要的那一刻。当然，是以一个虚无的旁观者身份，无法参与过往，更无法改变什么。

　　这一刻或许是快乐的，是悲痛的，是充满惋惜的，是后悔莫及的…总而言之，一定是格外重要的。

　　这是我最喜欢的步骤。我认为这是“冥界给予亡者的一份礼物”，我把自己视为“冥界的圣诞老人”。尽管我依旧每天穿着一身漆黑的工作制服，但透过那些来到我面前的亡者，我有幸可以看到不同的故事。鲜亮无比，充满着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