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我五岁时的一个下午,记忆很朦胧,母亲牵着我的手,随着我的父亲搬进古镇上一条最深的巷子——宋家巷。
说它叫“宋家巷”源于曾经住在巷子里的人都属于同一个宗谱,宋姓。时间流逝,巷中的门门户户几易换主。宋姓早已不是什么大姓了,住进的十来户人家各种姓氏都有。虽然不是同一个宗谱,但人与人之间的亲密,纯朴,和谐,至今想来仍倍感温暖。
那时我小,随着父母走进巷子更是新奇。已近夏日,午后巷子的阳光温暖地斜照在斑驳青色的围墙上,围墙都不高,墙头泛青的狗尾巴草张牙舞爪地长着。绵延的围墙圈起了巷中一户户人家,更如巧妙的设计师把偌大的宋家巷裁剪成一个大大的“田”字。
我们住进了宋家巷16号,一个泛着古铜色红漆大门的院子。父亲似乎指着一对笑眯眯的夫妻,让我叫爷爷、奶奶,母亲摸着我的头说:“是他们给我们房子住的。”于是,我叫了他们还鞠了一躬。那一刻大伙儿都笑了,忽然西屋里传出很响的喷嚏声,笑声并未停止,我却连忙靠紧了母亲。
我五岁时最后的记忆是我胆怯地望着西屋,想象着那个很响的喷嚏……
至此,宋家巷是我们全新生活的开始。我没有想到这条巷子,后来她也成了我童年的全部,承载着我太多太多的回忆……
春末夏初,雨水在这条巷子里似乎特别多。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正屋的门槛上,看着从屋檐垂落下来的雨滴,连绵不断。家中的院子大而又寂静。父母忙于工作,房东的爷爷奶奶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常常会看着我说:这孩子可真乖。墙外每天都会传来巷子里孩子们的打闹声,但我强烈地感觉到,我是不属于他们的。
这时我想到了西屋,胆怯而又强烈地想象着那一声喷嚏……
房东的奶奶请我端一碗饭给西屋送去。我捧着碗,紧张掷地有声地撞击着我的心,我感到厨房到西屋的路冗长而没有尽头。走到院子中间时,我呆住了好久,正午有了久违的阳光,我抬起头试着想直视惨淡的太阳,我在担心,去西屋以后我就出不来了。
西屋很暗,我看到一个老人陷在藤椅里,她一动也不冻地冲着我笑,“叫我姥姥。”她说。“姥姥”声音低得我自己似乎都听不见。我连忙放下手中的碗走出去。正要跨出门槛时,身后又传来巨大的喷嚏声,我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不留神摔倒了,“小心点”苍老陈旧的声音,趴在门槛上的我,抬头又看见了阳光,我似乎能直视太阳了,瞬时眼睛又眯了起来。
站在院子里,我不再去关注脚下的蚂蚁,只目不转睛地看着西屋。一扇门所框住的黑暗,让我痴痴地重复着有这么一天,我时半个人在黑暗里,半个人在阳光中。
2
积聚的雨水终于化作一两片羽云飘走了,我对西屋的恐惧也变得渺茫起来……
巷子里孩子们的打闹声中,终于也有了我的笑声。于是,我变成了整天在外疯的野孩子。
我尽着最大的努力去取悦他们,和他们做着各式“打仗”的游戏。小狮是孩子群中的老末,他家就在巷子曲折通径最深处的角落中,低矮的棚户房。孩子们都叫他“船上人”。因为家里的大人都告诉孩子,小狮的父母以前是住在船上,去放放鸬鹚,靠捕鱼为生的。在我加入他们的群体之前,“坏人”的角色都是他扮演的。那时单纯的我们绝不是靠他的家庭环境来决定角色的轻重,完全是因为他有着一头卷得厉害的黄毛和一双深抠的大眼睛,他们都说小狮是外国人,孩子们简单的认为极少见到的外国人就是“坏人”。
我的加入,让小狮兴奋不已。他咧着嘴大声宣布,今后“坏人”的角色都有我来演。因为我也普通,不美丽也不可爱,光会冲着他们笑,一笑就露出一排不齐的牙齿。小狮信誓旦旦地说,我的笑就是坏人的那种笑,是讨好又拍马屁的。我不反驳,仍是笑,那时我也感到自己就是“坏人”。
演坏人最不好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抓到我,狠狠地揪着我让我交出“财宝”。每次我都要将家里许多好吃的东西放满一袋子,统统分给他们。所以游戏一开始他们就抓到我,游戏也就结束了,而后“吧嗒吧嗒”吃东西的声音会在巷子里持续好久,我只是看着,脸上仍在笑。
我常在夜晚问母亲,我是“坏人”吗?母亲总会打趣地说,你现在是个好孩子,将来可不知道。我不作声了。我有感觉,将来我是个大坏蛋!
3
一个清澈透明的大早,西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跟在母亲后面跑过去看。西屋的窗户全被打开了,灯泡也换了一个很亮的。房东的奶奶眼睛哭得通红,泣不成声地告诉我母亲:“走了!”母亲愣了一下,紧紧地拽住我的手。
清早的阳光透过屋顶上的格子天窗斜照下来,落在青砖上,打出两方暗黄色。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对姥姥的记忆似乎太久远了。
院子里热闹起来,每天穿梭着很多很多的人。我口袋里每天都撞得鼓鼓的往外跑,依旧在他们中间兴致勃勃地做着“坏人”。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听到了母亲和父亲的谈话。母亲说,西屋的姥姥以前打仗时做过逃兵,还出卖过战友,所以才这样突然就走了。说不定是报应。我记得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解脱了!”
无边无际的恐惧在那一夜弥漫了我整个心,我意识到我和西屋的姥姥一样是坏人。我睁大眼睛迟迟不敢闭上,我害怕我闭上便也永远也醒不来了!
心底的哀伤萦绕不绝。黄昏时,小狮来喊我一起出去玩。在弄堂里,我大吼着告诉他们,我不是个坏人!我不做坏人了!小狮和大家一起愣住了,因为他们看到了我不笑时的样子!小狮强烈地说:“你是!你就是!”他的头发在夕阳中更黄了,“不是!就不是!”那一刻,我恨不得将他打倒在地。
此时,孩子中不知谁说了一句:“走,再也不要理她了!”小狮幸灾乐祸地跟着他们一起走远了,还不时地回头冲我扮些恶相。在惨烈的阳光中,我像个英雄般豪壮地站着,风穿过弄堂,刷过我的脸庞,将我流出的泪快速得吹干了。
孤独的日子像蔓延的藤一样缠绕着我。这次我是什么都没有了,就连西屋的姥姥也走了,连同那巨大的喷嚏声。
举行葬礼的时候,我一直站在远处长久而孤独地看着。小狮那些人跟着他们的大人也过来了,他们在我家的院子里仍在打闹着,我的目光躲躲闪闪地跟随着他们,我想上前去的,去加入他们。孩子倔强的自尊让我的脚就让生根似的,没有挪动一步。他们自然不会主动向我示好,这样的冷落使我感到我似乎已不再作为一个人而存在。当院子里大人哭哭啼啼的声音最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飘荡起来时,我决定去找小狮,去结束我的孤独。
4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悠悠地走在安静的弄堂中,只有围墙上的枝叶花草在絮絮的风中抖动。那风裹着晚霞,显得绚烂夺目。晚霞落在青石板上,像五彩的七巧板。
我的心情很好。就在刚才,我遇到小狮,笑着将满满一口袋的东西全都给了他。小狮歪着头,接过东西,两眼闪着馋光。本以为他会就此忘记所有的不悦,想不到却带给我孩子群中曾经发过的誓言:真想和好,就在晚上十二点在巷子里唯一的又高又细的路灯下等他们。小狮说,他是组织中的人,不能违背誓言,只要我答应,拿出诚意,他保证说服大家全都原谅我。
起初我是不肯的,但是曾经如野孩子般在巷子里穿梭玩耍的快乐太吸引我了。我要结束我的孤独。我点点头,愉快的答应了。并再次许诺:今晚十二点我一定在路灯下等大家。我幼稚的认为,孩子间的意气承诺,就像派出所里戴着大盖帽的叔叔说出来的话一样,做不到是要被会叫的警车带走的。
那个晚上,我偷偷拿来父亲放在床头的石英表,和母亲平日加班带在身上的手电筒。我已经识表了,直到长针和短针重叠在12上就是12点。
躺在床上,我不时地躲在被子里看看手表。时间过地真漫长啊,为了防止睡着,后来我索性起床了。带着手表和电筒,蹑手蹑脚地走进堂屋,那里挂着已逝姥姥的照片。能否和好已成了这些日子困扰着我的最大问题,这一晚,对我来说太重要了,那一刻我居然笃信:只有已逝的姥姥能保佑我,因为她上天了,有着无边的法力。于是,我借着月光,摸索着对着挂在墙壁上姥姥的照片,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祈求她能为我壮胆,让我此去顺利。为此我还插了三炷香,像模像样地磕了三个响头。
5
我带着电筒出门了,痴痴地在昏暗的路灯下等着,痴痴地盼着小狮他们能在灯光下出现。可心中热涌的希望渐渐地被夜晚的寒气给吞噬了。12点的弄堂除了昏黄的灯光,黝黑的围墙,再别无其他。人们都睡了,我就像是被遗弃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人。
我站在灯下等了许久,小狮他们一个人都没有出现。我无望地抬头看着天。月慢慢隐去,一道白幕显现在眼前,我突然吓得不知所措,伴着无声的泪水猛然狂奔起来。气喘吁吁的我站在家门口,回望巷子,我知道了,我必须是孤独的。
在那以后,我又坐在正屋的门槛上,眯着眼睛看天上的太阳。房东奶奶又开始说,这孩子真乖了。我知道,他们是永远也不知道那晚的事的。
小狮来找我,我正坐在门槛上喂蚂蚁。小狮说那天他是说着玩的,不管我去了没有,他和所有的人都愿意和我好了。我没抬头,我始终没抬头,我害怕让他看见我快要流出的泪水。小狮没有办法,无趣的走了,只是说,他们随时欢迎我,而且以后都不让我做“坏人”了。“坏人”还是他来做。
夏天,蝉狂躁地在树上歌唱时,我在远方多年未归的姑奶奶回来了。父亲后来一直教导我:姑奶奶的恩情不能忘。因为在她的资助下,我们买下了房东奶奶的大半个房子产权,我们在宋家巷终于有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了。虽然我后来想极力回忆姑奶奶的样子,可是除了能想起她有着浓重的吴侬软语,烫着一头的细而密的卷发,她带回了许多新奇的东西,会非常热情的和巷子里每一个人打招呼,其他都模糊淡忘了。
可是我也以孩子般的虔诚感激着她,因为她的到来,让巷子里所有的孩子都对我刮目相看。
我七岁时最抹不去的记忆是我仍然将口袋里的东西全给了小狮他们,不同的是这次我如同一个英雄般,那一刻我知道,在宋家巷里,在小狮这帮孩子中,我也迎来了我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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