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春天说要离开

你在春天说要离开

牟南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出门，不会客，不务正业。好像掉进了某个思维的陷阱里，我的每一份挣扎，都伴随着生命的无奈与顿悟。

可是，一转眼又到了春天。为什么走过那么多如出一辙的四季，我们仍旧能得到一份不期而遇的惊喜？何况是在春天，何况你的心中总有渴盼。

然后我就接到了一位同事的邀请，算作是春天的聚会吧。年轻的时候，觉得三五成群的特虚伪，与世隔绝才真风雅；现在才知道，与世隔绝除非是不得已，否则那可是真本事，而三五成群又何伤大雅？正如雪小禅说的，后来才知道俗气的不是花前月下，而恰恰是岁月静好。

我这样的人，眼尖又刻薄，无法无天，我有点像一条河豚，人间美味倒是有，关键还要看厨师，稍有失手，宴会厅极可能作阎王殿，所以少跟人往来，既算明哲，又能保身。可总会遇到个把不怕死的。始终保持白吃白喝的好习惯，是我近几年来相当突出的优点。这样，一个春天的聚会就一拍即合。

张老师是我们学校的地理老师，比我年长。某年暑假我坐了一趟热死人的无空调列车，补充交代：真的是坐票，一天一夜啊，那车厢才叫暖和。去桂林阳朔跟一位民间中药老师学习了七天，然后就各种疑难杂症都可以医了。其实我还是很客观，我能医，但绝不保证医好。行医数年来，若是以医疗事故的多少作为考核标准，隔壁西南医院等各大名医院还是远远要高于我的。有人相信数据，我数学天生不好，数字令我头痛，而数据可以使众生愚蠢。当然，这里的重点是，张老师来到了我的实验室。

但我运气像传奇一样好。并且和病人结下了友谊。白吃白喝的好习惯再次得到继承和发扬。去年也是在张老师家里，在阳台上，有阳光照过来，她沏好的茶，精致的糕点和几个波澜不惊的人。再丰富的生命，最终不过留在印象中的一个情景罢了，再往前一步，就是生命的本质。

好在又来白吃白喝了。不说喜气洋洋那么得意，至少也是喜形于色的。大家举完杯，张老师说：“我来宣布一个事情。”小沉默。“再教两个月，我就正式退休了，从这个岗位上退下来”大家惊讶，并且不知道应该庆祝还是惋惜还是什么，真是人类情感五味杂陈的几分钟，这个宣布显得有点混淆时空。

张老师接着说：“其实这本来不算什么事，但是当自己同相处了十几年的环境告别的时候，就好像自己跟它早就融为一体，它就是自己的一部分，现在要分开，那种感受还是很强烈。”小小的沉默了一下之后，她又说：“倒是马老师听说后反应很强烈，找到我说你就这样就走了啊？她觉得好像必须要有一个仪式。我觉得不需要，就这样很好，像我当初悄悄的来一样，现在也悄悄的走。”说到末尾的地方，她露出了少女一样的微笑跟矜持，并没有泣不成声或泪流成河。

此时在我面前的，仿佛是一条庄严宁静源远流长的宽广大河，她承载奔袭纵横四野，险滩曾增她以气势，高山曾巍峨以雄姿，湍急处潮涌生活的暗卷，风雨后终究是一江东流。张老师充满仪式感的宣布瞬间让我觉得这样的退休宣言为什么能使人那么平凡地心痛呢？这是我这一辈子听到的最令我感动的退休声明。

数十年来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遇到了些大大小小的事，上过那么多不痛不痒的当，吃过数不清的聋子和哑巴的亏，到头来，我发现还是我的这些同事们，心底里始终闪耀着那份纯真。把这个传递给世界，传递给未来，就是我们天赋的使命。我们都是从冬天走来，然后等春来后就要离开。

如果你以为我说的不过几句套话，那么唯待世界敞开他自己的胸膛来，才可以印证我所言不虚。终极的真理我们早就知道，可惜绝不相信。就像我们急忙寻找春天的时候，春天刚好启程走远。我们的重逢千辛万苦，别后的日子山高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