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几乎没有再就业的机会,余月无比的沮丧和焦虑。她希望大家一起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聊聊,想想办法,可是他们只会轮番轰炸,不但不安慰,开导,反而火上浇油,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就算整件事从头到尾是个错误吧,也不是她一个人的。父母,老师,领导是不是都有错呢?不知内情的亲戚朋友还有邻居,都纷纷指责她,说她心高气傲,毛燥任性,心胸狭窄,放着工作不好好干,跟同事不会相处,把领导也给得罪了。这下好了吧,残疾爸爸和病退妈妈养着她,谁让她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女啊。这话有一定合理的成分,但是在她看来,更多的是父母的错,他们没有教会自己为人处世。连远在美国的舅舅也特意写信过来谆谆教导,父母希望她有出息,她不要让父母失望,要体谅他们的不易什么的。余月心里呸了一口,他哪里知道父母的为人,爸爸能把一千多借给他,十块钱的药都舍不得给她买!她报考师范学校,就是为了家里,也为了胡家不再嫌弃他们一家人,可是现在看来这不是他俩想要的孝顺。他的父母都有正式工作,家境早已好转,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并非他们的儿女,而是一架服务的机器,得不到任何关爱和资源,却把该给的不该给的通通都给了。她活得甚至不如那只名叫妞妞的捡来的小猫。妞妞虽然也没有自由,永远见不到同类,但是她被一家人宠爱着供养着,她恨不得自己和妞妞成为一体,妞妞就是她!
外公外婆共有六个子女,大舅是外婆跟前夫所生,大姨,二舅,三舅和她母亲是同父同母。而小舅舅胡胜华的身世更复杂,长的一点也不像哥哥姐姐。多年后余月研究家里的,包括发表的老照片,觉得这个舅舅更像李侠王桂英夫妇。而且只有他跟母亲的关系亲近一点,胡家其他人对她都很冷淡。还有一个事情,余月更不明白,全家福上没有她的母亲,这张照片后来居然被舅舅在电视节目中公开,这又是个啥意思?她所知道的只是,母亲婚后由于出身不好,没有行动自由,拍照的时候胡家无法通知她。后来外公瘫痪了,二舅去世了,无法补拍。
1969年,胡家经历了一场大劫难。抄家批斗,二舅惨死,外公被抓,外婆实在无力保护她,母亲走投无路,被迫的仓促的嫁给了余德寅。三年后才有了唯一的女儿余月。余德寅是农民出身,又是旧社会过来的,加上身患残疾,当然渴望有个儿子继承香火,可是胡秀华体质瘦弱又是剖腹产,无法再生育。余德寅就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他奶奶的,祖坟没冒青烟,败家娘们生了个赔钱货!因此夫妻关系,父女关系,母女关系都很糟糕。胡秀华甚至认为一半厄运都是女儿带来的,如果是儿子,丈夫不至于这样对待自己,或者干脆没有她,文革后只要丈夫提出离婚,她就能逃出火坑!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西城真武庙附近有一片低矮破旧的简易楼,余月家就住在这里。整个街区有十几栋四五层高的楼房,每栋楼大概有二三十户。住在楼上的稍好一些,有暖气,有厨房和厕所,阳光充足。可是余月家只有两间小屋,一间是半地下,另一间是楼梯间,都没有暖气。父母婚后,原本住在楼上的奶奶家,还有大爷一家人挤着。后来有了她,住不下了,就搬到楼下这两间屋子里。一间小屋,大白天都得开灯,只有早晚能见到一点阳光。屋子正中有一个大柱子,双人床就顶着窗台和柱子。床头支着两个箱子,放着一家人的衣物。另一头放着一张桌子,又是书桌又是餐桌。桌子旁边的屋顶是斜的,下面支着一个煤气灶。煤气灶旁边放着一个小碗柜。楼梯间不能住人,只是堆放一些杂物。
余月的大爷大妈不待见她,但是奶奶还是疼爱她的。为此他们经常吵架,大妈不让她上楼,有时候奶奶就吃力地下楼看孙女。有一次奶奶甚至说,把仅有的首饰留给她,就是一对小金耳环和一个小戒指,大概十来克的样子。余月爱读书,也是奶奶期望的。奶奶常说,你哥哥你姐姐都不是读书的料,你是这一辈中最小的,将来就看你的了。
1978年9月1日,是余月入学的日子。她永远忘不了,从这一天开始受虐待。她在学校结束了美好而新奇的一天,回到家里写作业。她认真地写着写着,突然,余德寅毫无征兆地,抓起她的书本就撕扯,拉起她就打。“我让你写,你写的啥?”余月吓哭了。余德寅把女儿拎到门外,使劲地拳打脚踢,把她的鞋子都踢掉了。邻居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围了一圈,有人把鞋捡回来给她穿上了。余月想着,妈妈能劝劝爸爸,或者安慰她一下,但是并没有。
时光流淌,四年后余月一家人终于离开简易楼,搬到了玉渊潭北岸的一个小院落里。这个住所是简陋的平房,里外套间,厨房在各家的对面。为了省工省料,居然安装了两个半面墙的大玻璃窗,冬天四面透风,夏天暴晒酷热。
余月小学四五六年级和初中三年就读于一所名校,转学手续还是舅舅亲自去办的。她学习很努力,成绩也不坏。谁也没想到她会以全班第一名,数学满分的成绩考上本校初中。可是在这五六年当中,她没什么朋友,老师也不喜欢她。上学对于她来说,是煎熬,是噩梦。她不喜欢学校,不喜欢老师,不喜欢同学。上学的意义仅仅在于,走完了这个过程,她就长大成人,自立谋生,不再受家里的控制。
童年应该是美好的,无忧无虑的,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是家庭的希望。但是官方的宣传,不等于每个孩子都能得到这样的待遇。这个时期对于余月来说,却是最最难熬的。她只是一根被风霜雨雪吹打的小草,随时都可能夭折掉。她不懂,她的命怎么这么贱!有一次她在书上看到,孩子的笑声是来自天堂的声音,忍不住把这句话读出来,却遭到母亲一顿训斥:“就你?你才不是呢。”她的心里充满困惑,是啊,孩子那么可爱,为什么你们不爱我呢?是我不够好吗?本来她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她常常在想,为什么别人淘气没事,凭什么她就要规规矩矩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个话究竟是对是错?淘气的滋味诱惑着她,她也要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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