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喂羊人

小雪到了，每当小雪过后，一个秋天以来，含有草籽果实的野草，将羊儿催生的膘肥体壮，过了小雪后，野外寻食越来越难，只能通过喂养才能维持羊儿最基本的生存。

为了保证羊群过冬和母羊产羔的成活率，会把卖不出去的老羊和过不了冬的羯羊宰杀存储，作为冬天和过年的肉食。

自我记事以来，每到秋收结束后，父亲就会回到养羊的饲养园，喂养生产队成百上千只羊。为此，还感染了布氏病，有两年不能参加劳作。

站在一个职业喂羊人角度来看，父亲是羊的守护者，是羊生活中的管理者，又是羊命运的终结者。

喂羊人从接生小羊、骟羊、养羊、宰羊，完成了一条羊的产业链，都是直接参与者。因此父亲虽然与羊是有感情的，这种感情是一种很矛盾、又很难说得清的那种情感，也许就是食物链顶端对底端生物的那种悲天悯人吧。

这种感情就如当时家中养的那条小黑狗，它是全家人的宝贝，那是在政策松动时养起来的，后来政策严厉了，只得自己把狗处理掉。吊死这条可爱的小黑狗时，我流下了眼泪，小黑狗变成了狗肉时，我也没有客气过。那我对小黑狗的感情谁能说得清。会是一滴鳄鱼泪吗？我想父亲对羊的那种感情大抵如此吧。

在这条食物链上，父亲只能称得上是链条的维护者，绝对不是终端的消费者，如果要说消费者，充其量也就是在宰杀羊时，带回家的那一身膻气和一两颗羊腰子，那也是宰杀羊时那些“刽子手们”的一项福利，而这些羊腰子也都进了儿女们口中，他只是喝了口汤罢了。

北疆的内蒙，当秋收结束后，萧杀的秋风就将葱郁的大地变成了一片枯黄，自然进入了枯草季，家畜除了白天放养，晚上和早晨都要喂上一些草料，保证羊群的膘情，让羊群安然渡过冬天的严酷。

特别是对生产的母羊。还需要精草料来喂养，生产后才能有足够的奶水哺育小羊，从而保证羊群的数量以适应生产队每年出售部分青壮的羯羊和老弱的母羊。

父亲喂羊有耐心又精心，这也是生产队每年都让父亲喂羊的主要原因。

父亲常在家中说：“那些牲畜们很通人情，它们知恩、懂恩、还会报恩。”

也许在说这些话时，父亲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人与人间的那些微妙的关系。正因为这些，父亲总是以特别热情地照顾那些羊和它们的子女们。

别人喂羊，真接把草洒到羊圈内，羊群边吃边踏踩，这样会有些干草就会浪费掉，造成羊吃不饱，日久了膘情下降，增加了羊过冬的死亡率和小羊的成活率。

父亲白天将干草用铡刀切碎，把切碎的干草放在木制的料槽中，同样的干草就没有浪费，全部被羊吃了。为此父亲白天只得切干草，不能休息。

到了腊月前后，正是母羊的生产期，父亲只有吃饭才回家一会，整天都呆在饲养园，他会将当天即将生产的母羊赶到堂屋，生产的母羊赶到自己住的屋里，为了防止小羊羔受凉死亡，他把出生的小羊羔放在自己睡觉的炕上，有时还会把自己的被子盖在小羊的身体上。

对于那些吃不到奶水的小羊羔，父亲将母羊头卡在自己的双腿间，然后弓着腰把小羊扶在母羊的后腿下，帮助小羊吃到出生的第一次初乳。

那些出生就没有奶水的小羊羔，父亲没有放弃这些生命，而是将它们过继给奶水旺的母羊，保证了羊羔的生存率。以至于父亲走到哪里，这些小羊羔就会跟到哪里，它们将父亲看作是最亲近的同类了。

父亲就是这群羊能够顺得过冬且不断繁衍壮大的保证者，从这个意义上说，羊们也应该感谢父亲，是他让它们熬过了严酷的寒冬；是他让它们苟且了生命；是他让它们又走到了春天的怀抱。

当农历三四月份的春天，山坡上、地堰边都穿上了绿色的衣裳，那种特有的青新的草味诱惑着羊们追逐着春天的脚步，在山坡上如落下的白云一样，不断地滚动着希望。春天来了，春天带来了希望，未经羊世的小公羊们，从来也没有想到，希望的背后是那么的黑暗和绝望。

这个时节，正是羊羔随大羊出群外放的好时节，在这只前，需要把那些没有经过爱情滋润的小公羊阉割去势，此时那些小公羊的“硬核”还没有发育，较小，阉割时伤口小，不需要缝合，洒一把土几天就好了。

一群羊只有一个公羊，其他羊要么是公羊的嫔妃，要么是羯羊,羊中的太监，这样有利于改良羊种。

当羊阉割后，人们通常叫它们羯羊，简称羯子，这些羊会快速长膘，肉质鲜美，无膻味，两年后就可以出买宰杀了。

父亲说：“骟羊，旧时江湖行当中称“搓捻行”，是一种地位比较低的行当，那可是让羊断子绝孙的行挡，有失天和。”

从父亲的话中，不难知道他是无可有奈何的，他是喂羊人，必须参与这件事，于是年复一年中，每到春天的这个季节，父亲就拿起了那个一指宽的小刀，伸出了一个让我看了很酷的手势，一刀所指，所向无敌。

可怜那些把父亲当作“人爸爸”的小公羊，今天突然发现“人爸爸”的眼光没有了爱意，两眼充满了无限的“戾气”，有点陌生和害怕的四散地跑开了。

不管你跑的多么快，命运中的一刀，还是落在了你的两条后腿间。小公羊没有感觉到疼痛，无限的悲哀和绝望已经裹挟了它们的思维，让它们成了一群没有生念的行尸走肉，是吃草的机器，是快速长肉的工具。

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没有了生产队，没有了羊群，每家每户都自己养了羊，父亲成了业余喂羊人。

自己家中的十来只羊，父亲不需要操多少心就养的好好的。父亲仍然是这条食物链的维护者，这回父亲站在食物链的终端，俯视着那些羊们，终于可以品尝这丰美的肉食了。

又过了几年，父亲没有力气喂羊了，每天只是用绳子牵着一只小羯羊，坐在离家不远的地堰边放养着，他不再是一个喂羊人。

那年他离开这个世界时，没有再尝羊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