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尽早还寺，饮罪入禅天。
——
“万法的本意是什么？”
“是空。”
“悟禅的本意又是什么？”
“是堪破，是放下。”
幽静的禅室内，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坐定在蒲团上，相互辩证着佛法。
老和尚望着烛台上缭绕的烟雾，轻声说道：“若是万法的本意是空，那么它们又因何存在？”
少年和尚面色惶惑，迟疑道：“这……”
老和尚接着又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若是悟禅的本意是堪破与放下，那么从一开始又何必拾起。”
少年和尚不明白，只得垂头不语。
老和尚自蒲团起身，看着烛台前的佛像叹息道：“佛门已经五百年没有诞出一位真佛了。”
少年和尚也自蒲团起身，望着老和尚说道：“师父，佛典上不是说每三百年便会得高僧得道修成真佛吗？”
老和尚又叹息道：“如今佛道已不胜从前，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有真佛诞生了。”
少年和尚沉吟道：“师父，要怎样方可有希望修成真佛。”
老和尚道：“当你明白悟禅的本意并非堪破与放下的时候。”
少年和尚不解道：“那么悟禅的本意究竟是什么呢？”
老和尚微笑着抚着少年和尚的肩膀，说道：“般若万象，每一个修行者所领悟的本意都不相同，虽然到最后终是殊途同归，但绝非是堪破与放下，而是痴，是舍与得。”
少年和尚低声自语道：“是痴，是舍得……”久久不解，而后抬头看着老和尚说道：“师父，我不明白。”
老和尚说道：“你可还记得佛典的开言是什么？”
少年和尚道：“业尽早还寺，饮罪入禅天。”
老和尚道：“就是如此，这就是痴与舍得。”
少年和尚一边回想着老和尚的话，一边不断低吟着佛典的两句开言。稍顷，他忽然问到：“如何才能做到？”
老和尚似是有所欣慰，微微颔首道：“杀众生三千，负一人挚情，毁半身本像。”
少年和尚大感诧异，蹙眉不解道：“此番作为乃犯佛之大戒，如何可称为是悟禅之本意？”
老和尚道：“束缚本心才是佛之大戒。”
少年和尚惶惑，继而低吟道：“除却慈悲，又有何可为本心？”
老和尚轻声叹息，接着移步至佛像背后，再转身时手中已多了一件覆满尘埃的长形物事。
老和尚凝目注视着少年和尚说道：“你是我所有弟子中最有慧根的一个，能否打破佛门五百年的寂灭，为师也唯有将希望寄于你身。”
少年和尚还在恍惚不决，老和尚却已将手中物事递至身前，不容推辞道：“打开它。”
少年和尚唯有接过覆满灰尘的长形物事，小心翼翼的取出裹身其内的东西。
“啊……”少年和尚陡然心头一阵惧意，紧接着手中物事未及完全取出便已猝然滑落坠地。
禅堂内半截扯露的物事就像是芒刺一般，使得少年和尚恐惧不安。他抬眼看向老和尚，老和尚却是不言不语，空空的看着他。他又转过头望向烛台前的佛像，佛像亦是空空的看着他。
少年和尚无处求解脱，只得合掌跪地，口中念念箴言。良久他才平息内心的波澜，转向老和尚说道：“师父因何赠我利剑，让我沾染杀戮之气？”
老和尚拾起地上的长剑，拂去了其上的裹身物事，说道：“既然你心中有意，又为何要去逃避它。”
少年和尚惶惑，却又似有所堪悟。其中滋味万千不一，可偏偏却百口不辩。
他只得沉默。
老和尚看着少年和尚的神色，默然微笑。继而说道：“放任由本心，不可为禅蔽。”
少年和尚的目中仿佛出现了光，可是瞬间却又黯淡下去。他看着老和尚说道：“若本心是业障，那眼前禅是蔽还是不蔽？”
老和尚说道：“众生皆有业障，所以才需要佛来普度众生。是以不可逃退，使本心不卸枷锁。”
少年和尚长声叹息道：“无间地狱有十八，业障亦有大小。我实在不敢面对自己心中的业障。”
老和尚看着手中长剑说道：“剑有双锋，可为业障可为正果。你痴于何？舍于何？又会得于何？”
少年和尚踌躇不定，无可奈何的说道：“我不知道。”
老和尚叹息又道：“当初我也似你这般，不敢面对自己本心的业障。于是我面佛半载，期望佛能予我指引。最后我终于顿悟了禅道乃是痴与舍得，痴于本心的禅意，舍其业障，得大正果。”
老和尚复又递过长剑，说道：众生业障不过有三：为恶之心，情爱之绊，痛己之怯。我杀众生三千，负一人挚情，舍其二业障。却无法毁半身本像，终是无法得大正果。”
老和尚定定望着少年和尚厉声道：“拔出这把剑，让它指引你说出本心最强烈的业障。”
少年和尚退避不止，老和尚却步步紧逼。无可奈何，少年和尚只得凛眉挺身，接过老和尚手中的长剑。
呛然一声，剑锋划破禅室的安然静谧。与此同时，一声诅咒般的话语已响彻清圣净地，恍若是六月骤起的飞雪。
“弑禅，剑痴。”
少年和尚本心最想舍去业障竟是本身所追求的禅道，而所痴于的却是本心深埋的杀伐恶意。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所想得的又是什么。
老和尚宛若遭受霹雳灌顶，手中珠串猝然崩断，佛珠散落禅堂四方尘土之中。
他屈膝跪拜在蒲团上，面佛诵经忏悔。他本欲让少年和尚了悟禅道之始然，修得无上正果。却不料物极却反，无意间让少年和尚迷失在本心最深沉的业障中。
少年和尚引剑向佛，心内似是波涛汹涌，又似是一片清明。这一剑究竟是业障，亦或是正果。
老和尚垂首诵经不止，森寒剑光落在他的眉目之间，使他陡然心头一凛。
“众生共佛生，禅剑何为痴。业障即是业障，是众生亦或是神佛又有何分别？杀伐不正是涅槃之道，重生之始。”
老和尚停止了诵经忏悔，他抬起头看着少年和尚引剑向佛，似是看到了一个新的般若世界。
他长叹道：“你若成佛，必是我佛门无上正果。你若成魔，必是我佛门无尽业障。”
老和尚久久看着少年和尚，想要看穿他本心的归属。可终究是徒劳无功，无法看的透这娑婆法象。
“哎……罢了、罢了。是佛还是魔，一切就看你的因缘造化了。”老和尚拂掌净尘，唤醒了被业障迷怔的少年和尚。少年和尚骤然清醒后，惊落手中长剑，伏身跪拜在佛像前，口中吟咒忏悔。
老和尚声音如远处的钟声，庄严而洪亮。他说道：“业尽早还寺，饮罪入禅天。收起为师赠你的长剑，明日你就离寺下山去吧。”
少年和尚惊惶失措，迫切道：“师父，我……”
老和尚不待少年和尚说完便打断道：“毋须多言，一切皆是必然，你只须谨记痴与舍得之道。”
老和尚说罢便起身跨出禅室，跨进了无边的风月之中。
寂然的四方禅室内，少年和尚望着空洞如常的佛像不言不语。满室散落的佛珠像是枝蔓横生的业障，不增不减，却结成了心头的疤。
他望向禅室外无边的风月，慢慢的拾起身旁的长剑。云水之外，似是有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呼唤他，他无意追寻，却已不能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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