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狗十三》这样明知会带给我不适的片子,我本来是不该去看的,鬼使神差的下载动作里,或许带有一丝猎奇,对“张雪迎演技能有多好”的那类猎奇。
我是想带着一贯的技术拆解眼光去看待这部电影的,但不知不觉就陷到剧情里去了,回头想来,这部片子的镜头和配乐真是大音希声,无痕的表演,还有,无痕的剧本,都写实得过于残忍了。
其实看的过程中我几次气愤,有时气愤里面的那些大人,但更多时候是气愤导演为什么要拍这样一部片子,观众如我,在爱因斯坦丢了的那场戏后,就完全猜出了走向,这一家人,不仅忽视孩子的情绪,而且还有死不认错的“自尊心”,如果前者还勉强能叫人想几个理由替他们开解,譬如忙碌,譬如代沟,譬如他们从小也是这么被忽视着长大,后面那点就叫人完全无法忍受。
我在很多场景和台词里都看到了曾经自己的处境。最反胃的两场戏,一场是爸爸打完李玩之后,向她道歉,说出那句“爸打你是因为爱你”,听到这句话,我简直比喝了牛奶的李玩还要想吐。
我爸就曾经很多次说出这句话,好像“爱你”在他口中是一个极其廉价的词,有时候,我因为莫名的怒火摔桌子走人,不一会,他就会走进我房间,带着一身酒气,抱着我,哭着说,女儿啊,你不知道爸爸有多爱你。
他常常在外面的饭局上醉酒,醉得一塌糊涂了回家,几乎没法站直,我妈去开门,他就扑在我妈身上,同样带着一身酒气地说:XXX(我妈的名字)啊,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后来次数多了, 我不像很多观众看到那幕戏时的感受,觉得能理解一个中年男子的苦涩,而是愈发恶心。我和我妈现在相处的一个“梗”就是我学我爸喝得醉醺醺的样子,抱着我妈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然后母女俩笑得前仰后合。
如果是爱,为什么要打人?如果是爱,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如果是爱,为什么只在事后妻子女儿都受了伤的时候,才把这句话说出口?而除了说出这句话,又有什么其他行动呢?一开始说这两个字,像糖,反复反复说起后,我直到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听到老男人的哭声,闻到任何人的酒气,都会想起呕吐物的味道。
所以电影里另一幕引起我极大不适的,就是那场饭局。饭局的主角无论说什么,都得捧着,“主角”问李玩读什么书,李玩说读《时间简史》,“主角”便笑她还是个小孩子,应当读读传统经典;李玩赶着去看天文展,爸爸就说,人的事情还没搞清楚,就要往天上看;小老婆则直接说,听你张伯说话,比看展览学得多。
恶心。
这些恭维的话都不一定是发自真心的,但“大人”们就这样顺畅地讲出来了,我到现在也没学会这个技能,或者说,我到现在,但凡看到有人发动这个技能,就会恶心,我能做到的程度,和14岁的李玩能够夹起狗肉说句谢谢差不多,想让我再进一步,我多半会选择甩脸或走人。
我很多朋友都不能理解我对中年男人的厌恶。没谈恋爱的时候,我妈还说过,你可别因为缺父爱就找个爹那个年纪的人回来。我呸。中年油腻男简直是我见过最丑陋的人类。
我陪着我爸上饭局的年龄可比李玩当时小得多,从小就见多了恭维,有时是别人恭维我爸,有时是我爸恭维别人。我爸在某公司后期被排挤,曾经嘻嘻哈哈的叔叔阿姨们开口闭口都是对我爸的揶揄,连回家就跟我爸大吵大闹的我妈都看不下去,常常替我爸出头,回家再骂他是个怂包。
我也没少“表演”,背个天干地支《论语》课文之类的是小技能,我从小表达能力和唱歌都还算招老师待见,常常被表扬,我爸也就常让我当着叔叔阿姨的面讲个故事,唱个歌,澳门回归那年,我几乎给我爸的同事(及不知道是客户还是啥的嘉宾)都唱过《七子之歌》。
再长大点,就是我爸当着酒桌人的面揶揄我。我两个堂姐第一次带男朋友上门时,都被家里几个伯伯灌酒灌进医院,我冷眼旁观,他们却不忘cue我,说堂姐夫酒量不行,让我带个能喝的回来,我说我绝不会带男朋友回来;爷爷去世的时候,丧礼之后是聚餐,天南海北的亲戚朋友跑来吊唁,我爸当着一大堂的人的面大声吼出:你这么大了都不找个男朋友,是不是从来就没男孩喜欢你?
关你屁事。我在满堂目光中夺门而出。
对饭局的厌恶就是这么来的。想跟他决断的念头也是从那时候破土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的。
大一有同学过生日,第一次有我爸以外的人让我喝酒,我当时脸一拉就给拒了;后来很多饭局,酒的确难拒,好在江浙沪的确不兴喝酒这套,一顿饭最多喝个一两杯,开头结尾意思下,也不会有人劝酒。唯有一次例外是去同学家过生日,同学的长辈非要让我们几个小同学都喝酒,那次我喝了7杯红酒,仍然未醉,这还得感谢我继承了我爸的好酒量。
只是来了北方,我又再次见识了小时候常上的那种“饭局”。前阵子在北医上课,有些进修记者年纪比较大,也熟稔这一套,论文交完,非要请老师吃饭,还要叫上我,我内心一百个不愿意,后来只是中午草草吃饭了事,未能成“酒局”;唯有开学毕业两次,所有学员老师一起吃饭,有北医的老师酒量比我差得远,但特别爱喝,每次都把自己喝得醉醺醺,且要求每位学员都陪他喝,真是恶心。
毕业那顿酒,学员临走一个接一个地和那个老师拥抱,我是班长,却白了他一眼,坚决不抱,只把包挂在前面,说了一句,我不方便,就不抱了。出门走人。
直到现在我做了记者,也见到了许多人,我明白这世界上有那么一批如我爸那样的油腻老男人,我了解他们的存在,表面上仍可例行公事采访,但内心仍保持着厌恶。
能厌恶,是好事,我常常这么劝自己,李玩长大后,或许情绪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看起来“懂事乖巧”,但内心还是有着自己的判断。
最“残忍”的一场戏,大概是爸爸带着李玩去滑冰场,指着中间的一个小男孩说,那是你弟弟,然后就要求她完全一起帮弟弟庆生,还得“懂事”,不许发脾气闹别扭。
你可知,李玩此时不闹别扭,不是“懂事”,而是对你们的恩赐,可你们大人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感谢。
张雪迎这里的表情有一个渐变,处理得挺好我没有这种突如其来的“弟弟”,不过我爸也没少干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最常见的,就是他好几个礼拜夜不归宿,却会在某天清早跑回家告诉我妈和我,他妈(我奶奶)来了,让我妈陪他扮演恩爱夫妻,让我乖巧听话。
我妈可不是没有反抗资本的小孩子,好几次,拉上我和我哥(表哥当时住在我家)就走,住在离我小学较近的小旅馆里,几十块钱一晚,肮脏得难以想象。电视是那种极老破的,没有遥控器,就8个台,按钮都镶在电视上;环境也脏,我在那里睡起一身红疹,我妈去药店乱买药,极便宜的冲剂,金黄色,冲下去给我喝,一点作用也没有,她就拿个盆,接上凉水,一遍一遍地给我擦背止痒,一边擦一边哭。
我现在想起那些场景还是会想哭,还是有恨。那时候觉得我妈不给我爸面子,决绝冷漠,长大后才理解我妈的行为,也做出了相似的选择。
那些“大人”是不正常的,伪善,爱好表面和谐。丢了一只狗,再买个品种一样的,就能坦然地假装是同一只狗,并共同生活下去,那不是对女儿情绪忽视这么小的“罪”,而是虚伪的“大罪”,即使错了,也不承认,仅凭个人喜好评判是非曲直,到最后,还要说,社会如此,没有办法。
很多人看到李玩的爸爸听到那首《再回首》,接到前妻的电话,发抖着身体落下泪来,突然对那个男人多了层理解释然。
我没有,大概我看到这种男人哭,就恶心。
青春期的时候,也就是初中光景,我也常常摔筷子摔门,冲我爸大吼大叫,长大后的我有时会反思,那时候大人可能也挺为难伤心的。若说这部电影带给我唯一的释然,或许就在于,我终于明白,那时候我觉得全世界都别扭,不是我的问题,不是青春期的问题,是大人的问题。
大人从小说,希望我做一个诚实的孩子,但从小又让我看到那么多不诚实的事,如果说有什么扭曲冲突,那也是他们带给我的,如果非要争个是非曲直,那我仍然相信,诚实是对的,而大人们是错的。
而且,这种错,很多都是他们的主观选择。而在错误之后,他们只想把孩子“矫正”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从未想过改变已经机械化的自己。
作为孩子,我对那些扭曲伤害,无法忘怀,亦无法原谅。
孩子能反抗的资本太少了,除了大吵大闹能让大人听到一点点自己的声音,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手段,李玩还算幸运,有个大哥哥能听她说说话。
而我的幸运在于,我还是勉勉强强在厌恶的情绪里长大了,一直憋着一口气,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在毕业后选择和我爸再也不见,从此走向了自由又独立的人生,无论在钱上、精力上、生活选择上,还是对情绪的把控上,都不再受制于他。
很多人都说工作后怀念学生时代,我从来没有,李玩大概也不会有。
也很庆幸,后来自己做了记者,虽然仍然接触了许多油腻又伪善的人,但也见到了七八十岁仍能忠实于自己的人,他们很不容易,但不是不能做到。
李玩,请千万,不要长成恶心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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