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你的剑都叫你给踩进地里了!”
憧憬在这一瞬便就仓促地化为了泡沫,碎得连渣渣都捡不起来。
归霁低头一看,自己的玉卿剑正凄凉地陷在地里。当头一记棒喝,她懵了少顷,遂自己都替自己方才荒谬的幻想而感到羞愧。
傅沉叹了叹,抱着胳膊把头一摇,“这剑不行啊!”
归霁沉默地把脚从自己的佩剑上挪了下来,打从心底里觉得不行的是自己。
“这剑力气太小了!你才多大个人!它竟然连这点重量都吃不住,简直就是个废柴!”
雪地里的玉卿剑好似听懂了一般,原地挣扎了一下,蓦然又窜到了半空。
傅沉一看,乐了。
“哟,这是不服气了!”他遂赶紧招呼道,“快,阿霁!再上去踩它一踩。”
归霁心里本也不服气,被傅沉这么一撺掇,便坚定了趁热打铁之心。
玉卿剑屡战屡败,却呈现了越挫越勇之势。傅沉一语成谶,这一日归霁当真是各种摔,把平整地雪地砸得坑坑洼洼。待到日落西山,她霜雪沾身,竟然都已经摔出心得来了。
眼见着天光暗淡得将要望不见远处地平线上的镇子,傅沉不得不拉住了她,“天都黑了,不累吗?”
归霁摇了摇头,“不累!玉卿剑都没累,我也不累!”
“还真是什么人配什么剑!”傅沉强行收了她的剑,“你们不累,我还累了呢!”
征服欲正在燃烧着,她不知疲惫,拽住傅沉怎么都不肯走,“再一次!”她撒娇耍赖似的,“就一次,最后一次!”
“一次复一次。”他不为所动,连拖带拽地拉着人往回去,“你把我当傻子哄吗?”
被人牵着拖走,归霁觉得自己好似条狗,就跟狗崽崽似的,心中又怨又无奈。她终于体会到往昔自己那样拽着自己的灵宠,是一件多么有伤灵宠自尊的事了。
傅沉拽她拽得顺手,就像从前他一个人带着四个小的那样,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吃晚饭的时候,归霁有点沉默,不怎么说话。傅沉也没当回事,只以为她是练了一日,累了。
晚饭过后,他们一如往常,各回各屋,互不相干。傅沉习惯在那之后打坐调息。他不能睡,以免玉临城小酒肆里的事情再次发生。直到归霁睡着后,他才能得个自由去干自己的事。
他一直庆幸归霁的作息十分规律,亥时过半就要睡,一觉能睡到辰时。也不知道她那张小脸长得娇俏是不是因为特别能睡的关系。
然而这一夜,情况有些非同寻常。眼见亥时已经过半,院子里反而响起了异样的声音。扑通扑通的,十分沉闷,是有东西不断往雪地里砸的声音。
傅沉等了片刻,等到子时将至,院子里还没消停。
不用猜,他都知道院子里正在发生什么,又是谁在折腾。他有点无奈,思绪沉入了往昔的回忆里。
那段日子,傅沉极少去回忆。因为那是他人生中最痛苦也是最艰难的一段岁月,甚至比年幼时孑然一身在塞外流浪还要艰辛。这世上唯一指引他前行的人逝去,留给他的只剩一个不算太知名的门派,师门中四个半大的孩子,还有满腔无处宣泄的仇恨。
彼时,他也不过就是归霁这般大罢了。也曾迷茫,也曾不知所措。没有人来告诉他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他只能自己摸索着前行,摸索着给四个师门弟妹寻出路。
琅琢天山的夜晚总是弥漫着刺骨的寒意,即便是酷暑的炎热也会被黑暗驱散得一点儿都不剩。那时,他也是这样不知疲倦地在夜色下勤学苦练,像归霁一样自己同自己较着劲。摔倒了,自己爬起来。受伤了,藏着掖着。因为只要天一亮,他就得去照顾四个师弟师妹,那是他仅剩的羁绊与亲情。
那段日子,睡觉对于他而言都是奢侈的。他是大师兄。师傅不在了,长兄便如父,他没有资格软弱,需得直起腰杆撑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他尝尽了无依无靠的滋味,因而更不愿让师弟师妹们也吃这份苦。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独自扛起了整个门派,成为了同门弟妹们唯一的依靠。夜色是他的朋友,为他披上一层坚强的外衣,让他得以无视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痕,心无旁骛地在修行之路上逆风而行。每一个夜晚都是那样的艰难,寒风无情地撕扯着伤口,但他从不畏惧,因为他没有退路。
傅沉知道归霁早晚也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剑修,即便她是个姑娘。因为归霁有足够的韧劲,执着又好学。他们的命运何其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长叹出声,傅沉缓缓启眼,陷入了另一种愁苦。
归霁是他手中的棋子。起初,他的目的不过是要取走她体内的麒麟碧。那块灵石是南越派的东西,傅沉一直将其随身携带,却在那一夜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归霁的身上。他把她从那口灵泉里打捞出来,却在取石的时候发现了她的真身。
那一日,傅沉心软了。他将麒麟碧留在了归霁的体内,另辟蹊径,想要把人和灵石一并带走。但那口灵泉好似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与其说它抓着归霁的三魂七魄,倒不如说它抓住的是麒麟碧。
那口灵泉与麒麟碧之间好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和傅涟造梦,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破了第一重,将人带离了古悼山。待到出福安城,又花费了大把的时间。西城门口出现的那个姑娘,本不该出现,傅涟也断不会让她出现。事情便在那一刻开始出现纰漏,后来到了玉临城他们便也知道长老们终于派人来处理这件事了。
无澜派的第四任掌门归崆虽然其貌不扬,比叫花子也干净不了多少,但他在修真界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说他大,是因为无澜派乃是修真鼻祖之一。说他小,那是由于无澜派而今已经没落了。
归崆性子慢得名扬修真界。在众修士的记忆里,归掌门也许只利索过那么一次。
便是那一次,他在琅琢天山的连岳峰斩落了南越派掌门傅沣。
长老们说,那是清理门户,是南越派与无澜派恩怨的终点。但在傅沉看来,那一夜不过是又一代恩怨的开始。
既是恩怨,哪有这么容易就烟消云散!
他是可以将这笔账暂时先记着,一记便是十多年。但终究,无澜派还是要还的。
而今,他能给归霁一切,也能轻而易举地毁了这一切。让这丫头从哪儿来,归哪儿去,甚至都不及一块用完了就扔的抹布。
这个仇家小孩的生死,曾经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决定。
但现在,他却已然没有了当日面对无澜派时的杀伐决断。
至少对于归霁,他已经做不到了。
傅沉起身,缓缓地走向了那扇门。渐渐敞开的门缝中,现了那个姑娘百折不屈的身影。他在归霁的身上依稀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也因此泛滥了恻隐之心。
但说到底,在这个姑娘身上发生的一切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斜斜倚靠着门框,傅沉抱起了胳膊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归霁不断地在那把破破烂烂的木剑上换着花样做尝试,也看着她一次又一次跌落在积雪中。
庭院到底不比荒野,积雪没有那么厚实。来回踩个几下,大抵也就化作雪水,再冻成薄冰了。地上湿滑,容易摔跤。倘若摔得不巧,便是断胳膊断腿的结局。但即便如此,归霁依旧在不断努力着。
衣袖之下,傅沉翻手施诀。顷刻,天空中降下了鹅毛般的大雪,将湿滑的大地覆盖。归霁渐渐白了头,却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傅沉无奈了,“阿霁!”
归霁一回头,扬声应道:“沉哥!”
玉卿剑才不过刚能托起她半丈高,哪里受得住她这猛然的一个转身。
脚下突然一顿,归霁又因着这一转身而没法施展滚地技能。一瞬间,她惊得面露惊慌,大叫一声就往后倒去。
这半丈的高度,说高不高,说低也不算低。命是肯定不会丢的,但倘若摔得不巧,骨头免不了要遭殃。
前不久摔伤脚踝的遭遇历历在目,归霁便下意识地把脚抬了起来。但她这一动,便将后脑勺对准了地上。
本还八风不动的傅沉瞬间蹿了出去,速度快得惊人,仿佛是在那一瞬如鬼魅一般闪到了归霁背后将她接住。
“脚金贵,脑袋就不值钱了?”傅沉捞着人呵斥道,“摔傻了也一样做不了剑修!”
归霁的心还在狂跳着,冒了一身的冷汗。
傅沉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这都几时了!下这么大的雪你还要在外头折腾!是不怕着凉,还是不想长个儿?”
归霁自己站稳了,遂就赶忙退开了一步,从他的庇护中逃离。
“我想趁热打铁,早点学会御剑,也能少给你添点负担。”她顿了顿,“沉哥,你刚刚有没有看到,玉卿剑能飞到半丈高了!”
“你给我添的麻烦已经这么多了,我也不在乎再多个一二。”天空无月,他的脸在阴影里暗得吓人,“难道你师傅没有告诉过你,急于求成容易走火入魔吗?”
归霁的声音轻不可闻,“我就练个御剑罢了。”
“练个符咒都能练岔。你这耍的还是剑!”傅沉睨了一眼玉卿剑,补充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虽然还没开刃。”
她失落道:“我师傅要是看到了,一定会夸我勤奋。”
“我不是你师傅。”
适才的几句严厉不过是训斥,但现在,他的声音却陡然生寒。
归霁觉察到傅沉倏尔燃起的怒火。她隐隐意识到似乎每每提到师傅,他的脸色亦或是语气总会变上那么一变。
“沉哥……”
傅沉无情道:“现在,给我把剑收起来,回去把门关上,老实睡觉,不许折腾!”
他说完这句话,便把背影留给了归霁。走得大步流星,就连门板都是被砸上的。
砰的一声,把雪中的少年怔得一抖。
这几个月,归霁一直害怕傅沉把自己当成个累赘,所以才会那么拼命地练习御剑。她不想给傅沉找太多的麻烦,也不愿一直坠在他身后拖后腿。可她却没想到一切的努力落在傅沉的眼中,只配得上“折腾”二字。
也许,傅沉说得已经足够内敛含蓄了,没有往那二字之前再加一个“瞎”字。然而仅仅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也足以让归霁如冷水浇背一般瞬间没精打采。
她收了剑,沉默地转身,离去的背影诉着无奈与委屈。
门缝中,傅沉望着她低垂的肩膀,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归霁这个年龄,正是要强的时候,能忍气吞声需要极大的克制力。傅沉不是不知道归霁的心思,但他也并不打算去哄一哄这个丫头,让彼此心里都好过些。归霁需要保留这份忌惮,才能在日后自力更生,不至于万事都仰仗着依赖徒长成一个废物。
师门恩怨摆在眼前,他们不可能一直陪伴着彼此。甚至,终有一日他们会立在彼此的对立面,眼中只剩仇恨。
然而傅沉知道,自己绝不会再像那一日在古悼山时那样,像杀掉一头一无是处的牲口那般,再一次用衡坤剑捅穿归霁的胸膛。
雪一直下着,细细绵绵,夜与日在悄无声息中交替前行。
而后的几日,他们沉默得面对着彼此,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各遛各的狼。
归霁还是会在白日里勤学苦练,在北契的严冬里宣泄着自己的憋屈,燃烧着自己的斗志。傅沉一直在旁看着她,接连好几日,却又不置一词。归霁料想自己前进的方向大抵是没错的,否则傅沉早就憋不住要骂骂咧咧地纠正了。
她安心得又练了几日,直到那一日傅沉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出现在身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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