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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得有人做这事

总得有人做这事

作者: Turret | 来源:发表于2018-11-16 01:30 被阅读13次

    我经常在聊天时提起来军训骂几句。我一直把军训视作一种野蛮的集体主义驯化行动,当然,各种价值观的驯化过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只是军训这样的形式实在是吃相太难看:靠肌肉和拳头来说服别人,实在是太原始野蛮了。但它毕竟为温室里的花朵们提供了另一种野性的价值评判标准,在这种丛林社会下,更能让人合法而自然地展露出发自本性的欲望。

    我还记得高中军训带我们班的那个教官,黝黑的皮肤,眯着小眼睛,突着嘴,露出洁白的门牙,背着手满嘴骂骂咧咧地训斥我们,现在想来,他长得很像我一位来自河南的大学学长,可能他俩是老乡。开始军训后的几天以来,他总是对我们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我们队列走得不好,军姿站得不好。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错了,一个个都低下头,怀着歉疚反思起来。

    可我知道,这样一来,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在他的眼里,我们是一群娇生惯养的城市阔少,是他怀着崇高信念去守护的剥削者,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上等人。军训是他们和我们产生交集时,唯一一个能够击败我们,证明自己的场所。在他的视角里,对我们进行的这种惩戒是正义而必要的。我们这种普通人当然不可能像老兵一样流畅地踢正步,但在摧毁个体自尊的过程中,一定会有人欣然接受集体的规训。

    他开始罚我们单腿蹲,不等到他说换腿就不许换。「现在啊,也不让体罚学生了,是吧,」他双脚着地蹲着,露出一副不在意的表情,「那你们就蹲吧,好吧,不蹲够了时间就别吃饭。」几轮折磨下来,我实在太菜,受不了了,就干脆正常地蹲着,一下子舒服多了。他的一只小眼睛伴着眉毛挑了起来,瞪着我:「你什么意思?不听话是吧?你还是个男人吗!」听他这么说,我索性盘起腿来坐在地上,迷彩服上落了一层土。

    就这样,他一直都很瞧不起我。即便有时和其他同学有说有笑,对我也从来都是当做不存在一样。一次站军姿时,我们偶然四目相对,他兴冲冲地快步走到我面前,对着我略带不满的表情也展露出同样威胁的目光:「瞧你那屌样,以为自己牛逼啦?」然后把头转过去「……我都懒得理你」,潇洒地往旁边的地上啐了一口,又低下头背过手去走到另一侧。

    他的表情实在太过典型。我很能理解这种执拗,这种对正义的信仰以及对我充满嫉妒与厌恶的,浅浅的仇恨。我们之间似乎并不存在对话的通道,我总不可能拉着教官的手,跑到空荡荡的操场上,仰望着南口(注1)的夜空谈心:「您不知道啊,我从小体育就不好,您骂我是娘炮我也认了,我也不是不喜欢挑战自己的生理极限,可我真的很尽力了,我也想做好,可我真的没这个实力,但您让我们单腿蹲这事,也太不人道了吧,虽然您有您的任务,大家相逢一场都是缘分,何必呢?」

    ——也就是想想罢了。野蛮人和文明人注定是不一样的,文明人和文明人之间会交流,所以能求同存异,一起努力,共同创造美好的未来。而野蛮人,只会为了一个愚蠢的目标争抢残杀,用绝对的力量压制别人。

    再后来的一天,我刚迷迷糊糊地起床,就听到门口炸锅了,所有人都围着厕所叽叽喳喳有说有笑。我凑过去一看,大家都把厕所围得水泄不通,原来是有一个茅坑被堵住了,伴着淡黄色污泥的液体浮满了容器,几乎要溢出来。「厕所炸啦!厕所炸啦!」大家一个个新鲜得不行,奔走相告,笑脸满盈。

    教官见到此景,站在门外,一脸愤怒:「谁弄的啊!把厕所给我通了!」人群顿时间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看着这即将被洪水漫灌的茅坑,再转过头看看教官暴起了青筋的脸,大家面面相觑,有人说「教官,要不我们先吃饭吧。」教官的脸狰狞了起来:「把茅坑,给我,通了!不通,谁也不许去吃饭!就直接去训练!」大家又低下头来。

    「哟,你可得意了。想教育我们要劳动?」我心想。我当然知道,大家之所以一言不发互相看着彼此,是因为谁也不会出手的。所有同学都在等待一个人出来,一个愿意弄脏自己的手,打破僵局的人。是啊,茅坑堵了,总是要被疏通的,总得有人做这事,总会在之后的某一时刻结束的。「可那个人一定不是我」——大家不都是这么想的吗?城里的小孩不都是这副扭曲的狡诈德行吗?一旦自己的手「脏了」,那就会变成愚不可及的下等人,应该遭到大家的嘲笑和讥讽的。只要默默等待外部力量的推动,日子总还是能过下去的,水到船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

    但是,我讨厌这样的世界,讨厌这样一成不变的感觉,讨厌这种大家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非要帮助变态裸身肥宅皇帝圆梦的故事。更何况,最重要的是,我真觉得这没什么。

    于是,我蹲了下来,侧过身撸起袖子,把手伸进水池,拨弄了几下浮在洞上方的那一坨软软的东西,就听到「忽忽」的声音,这份固液混合体顺着漩涡,迅速地不见了,「这不一下就完了吗!」我站起来,笑着对大家说。如我所料,当这一切伴着重力漂逝后,沉默也就被打破了。「哇哦!有人把屎掏出来了!」「哇,茅坑通了通了!」「哟吼吼吼,你可真牛逼啊!」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看着身边人的一张张笑脸,有点笑不出来。

    教官看着我,看着这个在他眼中慵懒而顽劣的京城阔少,刹那间露出了几分惊愕的表情,又赶紧严肃了起来:「安静!不许笑!吃早饭去了!列队!」在那一刻,我们之间达成了一种超越天然立场的谅解:即使是他信任的,那些在踢正步时一板一眼的「好学生」,也会在这样的时候因为嫌弃脏而拒绝自己的责任,而反倒是我这样一个废柴不堪的混子站了出来,做了其他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我相信多少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判断标准动摇了,他应该能明白我想说的话,有些话是不需多言的。

    但这些在当时并不重要,洗完手后,我又反复嗅了嗅自己的手,必须承认,还有一点味道,早饭是馒头拌腐乳,我拿着馒头,有点猎奇又害怕地,又嗅了嗅自己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无非就是拉肚子啊!」这么想着,抓起馒头吃起来。身边的同学走过我,知道这件事的人们,一个个对我做出嬉笑的鬼脸,也是他们彼时一言不发,也是他们此时依然笑得开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都是应该的。

    从那天之后,教官就再也没有为难过我,看我有时训练不下去,齐步正步不标准的样子,也只是摇摇头,叹一口气,就不再追究了。我也没有乘胜追击,只是心照不宣地默认了这一状况,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和他说过话。

    我会因此原谅他,或者说「他们」吗?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太准确:集体的罪孽当然不应该由个人来背负,每个人都只是被洗脑一番获得信仰后,无奈地讨生活罢了,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又能苛责什么呢?可我的确每天都能想起他们赋予我的仇恨,想起小学时那个对着我肚子用膝盖狠地一撞的胖子,想起鼓动所有人一起排斥羞辱我的高个子,想起那个在我们饥肠辘辘时,把锅里剩菜汤全部倒进自己碗里后狠狠瞪了我们一眼的大叔。

    我想,如果我足够聪明,做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应该在一开始时忍住身体的疼痛,保护好虚伪的自尊,面对厕所里的那坨屎时,我应该什么都不应该做,默默等待对峙结束,这样既不会丢了自己的面子,也不会因为太跳脚被教官穿小鞋——毕竟这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生过场罢了,人没有必要和所有人都产生良好的联系……「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你以后也有比他们要好的日子过,你自己活得好不就行了!」

    也不只是军训,只要活着,是不是就应该做类似的事的呢?无论何时都随波逐流,闷声发财,在出现危险的关键时刻踩着蠢人的脑袋爬上去,让对方跌入时代的洪水中自生自灭,就这样步步为营下去,直到人到中年,攀上金字塔的中上层后喘一口气,望着下面的失败者哈哈大笑,感慨自己的不易?

    难道一定要我承认有些人就是下等人,得出「从社会经济的角度看,众多不幸的人注定不可避免地要从事数不尽的卑贱、下流、不得体、怯懦并且常常是最不健康、最有害的职业」之类的结论吗?

    不,首先,这种事情就不应该发生。即便总得有人做这事,但这件事由谁来做,大家要怎么回报他们,也不应该只由某些人决定。

    在即将离开军训基地,汇报表演前的那一晚,自由活动取代了惯例的晚间训练,所有人都坐在宿舍门口,进行最后的聊天。月光照进庭院里,让我们能勉强看清彼此的脸,教官坐在最前面,面对着我们,和前排的几个同学笑着闲聊。我坐在后面,和几个初中时的同学小声聊我们的话题。突然,教官清了清嗓子,「咳咳,同学们!」他一发声,大家都安静了。「我啊,想和你们说点事情。」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我问你们,你们想没想过,你们的生活啊,为什么能这么安稳,这么幸福啊?」教官顿了顿,似乎是希望大家思考一下似的,但又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继续说,「我就这么跟你们说吧,你们要知道,没有我们,当兵的,保家卫国!中国,就要打仗,你们,就没有和平的好日子过!是因为有我们,才有了和平!」然后是几秒钟的沉寂,有几个平时喜欢起哄的同学带头鼓起掌来,率先打破了寂静:「好!好!」教官「哼」地笑了一下,低下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行了,我就随便说说,你们接着聊吧。」

    在告别的时候,我意识到,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原谅他们。原因很简单:世界上并不存在真实的复仇,所有的复仇,不过是对曾经软弱行为导致的失败后,不甘的余音罢了。时间不存在第二次,错过的事情就是错过了。更何况他们也不是真正的敌人,真正的敌人总在自寻死路,他们想把自己变成高人一等的文明人,再去自以为是地奴役那些他们眼中的下等人,把他们硬生生地变成野蛮人——这是与虎谋皮,是堕落和毁灭的开始。

    人当然会很容易服从有关统治的逻辑,因为这样思考起来就是更轻松一些。在这种思维之下,一切事情都变为注定而理所应当的了。无论是雄性猿猴出于本能的集体领土意识,还是到具体的族群扩张过程中对性与生育资源的控制机制,我们都能从中找到自诩伟大的文化对其的解释,即便他们注定只是平凡的工蚁,在战火中沦为炮灰,也会在本能与信仰的双重引诱下走向命运。

    登上载满同学的大巴车,我就这么离开了南口,以后应该也再也不会来这里。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瞥见旁边一辆大巴车里的女生哭得像个泪人,对她们的教官挥手,这位小哥哥也挥着手,笑得可开心了。一路上听到的「哇哦我们的那个教官好帅啊」「是啊他对我们可温柔了呜呜」之类的话也不绝于耳。

    她们又在想什么呢?是一定要我在以后的某个日子里对她们中的某一人说「好好好,你可爱你说啥你都对,不哭了哦乖」之类的父系育婴发言吗?那样的话,我就成为一个具有绅士风度的,承担了必须的责任的,成熟的大人了吗?这是一定要让我得出「女人都是憧憬着武德,被动而慕强的,容易陷入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不可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低等生物」之类的结论吗?

    我又嗅了嗅我的手,只能闻到车厢里热情满溢的嘈杂声,少爷少奶奶们终于要返乡咯。我还记得那天,在车上幻想着回家后的自己会不会感到很快乐,我猜是会的。而回家之后,我的确吃到了老妈提前准备的炖排骨和可乐鸡,甚至还有一大盆晶莹剔透的葡萄作为饭后消食的小餐,可甜了。我居然把这些都记得很清楚,一直到七年后的现在。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总有什么潜藏在世界规律底层的东西想告诉我,这些享受都是我作为相对而言的上等人,在一番延时满足式的受难之后应得的,对我理应憎恨之人的,最好的复仇。

    2018年11月15日

    注1:66325部队驻扎于北京昌平南口,北京很多中学都在此地进行军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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